《往事微痕》命運——著名翻譯家傳奇(圖)

——著名翻譯家王賢才教授傳奇

作者:田廣渠 發表:2015-08-01 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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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本網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歷次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後陸續發表;應讀者要求部分文章會重新刊出,以饗讀者。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辛棄疾

王賢才,一位賢才,一位怪才,更是一位奇才。他的傳奇式坎坷經歷,像一部大書,讀之催人淚下,令人感奮。他的人生之路,簡直就是我們這一代知識份子命運的寫照,是幾十年來我們共和國歷史的一面鏡子。

他的命運又緊緊地和一部大書《希氏內科學》聯繫在一起。還是在大學時代,他就對這部「洋書」有了嚮往。可惜,風華正茂,年僅23歲的王賢才被打成右派、反革命,鋃鐺入獄,妻離子散,背井離鄉,幾乎雙目失明。他在二十多年淒風苦雨中,一直迷戀著他的《希氏內科學》,克服了難以想像的困難,獨自一人譯出了這部世界醫學巨著,手稿一千多萬字,相當於十部《紅樓夢》。從而使我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翻譯出版這部醫學瑰寶(第15版)的國家。

50年代初,王賢才從江西九江考入山東大學醫學院。這位雅儒文靜、學習勤奮、成績拔尖的學生,深得醫學教育家穆瑞五教授的青睞。在一次傾心交談中,穆教授鄭重地向他推薦了一部「稀世珍寶」——世界醫學名著《希氏內科學》,這部大書是1927年由美國著名醫學教學家內科專家希塞爾主持、集眾多國際知名醫學專家共同協作寫成的內科全書,後來正式命名為《希氏內科學》,每隔三至五年修訂再版一次,風行全世界,被譽為「標準參考書」。

作為一個醫科學生,王賢才恨不得馬上看到這部巨著,他到學校圖書館登記借閱,等了將近半年,總算把書借到手,他是用雙手,他是用雙手把這部十多斤重的大書抱回宿舍的。

從那以後,他就埋頭讀書。「希氏」的豐富內容和論述風格,使他像一個無知的孩子,突然闖進一座雄偉的宮殿那樣,眼花繚亂。一個週末的夜晚,在同學們都出去玩的時候,他卻一個人貪婪地閱讀這部巨著。當月亮從東窗升起的時候,王賢才忽然萌發了一個奇異的念頭:「這麼好的書,為什麼不把它譯成中文呢?既然至今沒有中譯本,我能不能把它譯出來呢?」應該說,這個想法是很不現實的。因為各國翻譯這部巨著,都是組成龐大的集體班子,一個普通的大學生,從哪方面來說,都是難以勝任的。他思之再三,還是下了決心。他想,理想就應該高於現實,否則叫什麼理想呢?儘管實現這個理想將要走很長一段艱辛的路,他還是充滿了勇氣和信心。

他馬上開始了「練兵」活動。選了英國歐文斯教授寫的20萬字的《臨床外科須知》,悄悄地試譯起來。每天早上三四點鐘就輕手輕腳地起床,踏進他「發現」的一個貓著腰才能進入的小小閣樓裡,一工作就是幾小時。由於他在中學裡就造就了深厚的文字功底,又是一個拔尖的醫學院學生,《臨床外科須知》被他順利地翻譯完成,並大膽地送到了上海科技出版社。譯稿雖然在出版社壓了半年多,總算在1957年正式出版了。「試點」的成功,給了他極大的鼓舞和信心。這一年,已經分配到北京豐臺鐵路醫院工作的王賢才,揣著參加工作後第一個月得來的工資,興沖沖地跑到王府井外文書店,喜滋滋地抱回了第一次屬於自己的「珍寶」——《希氏內科學》(第9版),並立即以極大的熱情投入了浩繁的翻譯工程。

1958年,是一個荒唐的年代。「反右派」鬥爭的烈焰無例外地燒進了王賢才所在的豐臺鐵路醫院。一個大學畢業不久年僅二十出頭的小大夫,還沒有資格參加「鳴放座談會」,這場烈焰似乎不會燒到他的身上了。但不久,災禍還是降臨了。醫院在「反右」鬥爭的末期,已經進入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階段,忽然宣布繼續「反右」,因為這家醫院的右派人數沒有達到上級規定的指示,必須「補充」三名,於是,顯然是經過佈置的大字報又貼滿全院,接著就是批判會,三名「右派」產生了,其中就有王賢才,在一次大會上他被宣布戴上「右派份子」帽子。主要「罪狀」是,他曾經流露過這樣的思想:蘇聯醫學不見得就是世界最先進的,我們應該學習國際的先進經驗,不要只是學習蘇聯一家。他估計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因為他確實有這種想法——被自己所頂禮膜拜的《希氏內科學》可沒有蘇聯人參加編寫啊!自然,這種大逆不道的說法明顯地犯了「反對蘇聯老大哥」的「罪」!因為在毛主席的《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中,提出識別香花和毒草的六條標準中就有這麼一條:一切言行應該是「有利於社會主義的國際團結」,而他的這個言論是在「破壞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的大團結」,不是右派是什麼?毛主席的話就是真理,說這樣的話真是愧對毛主席。從這一點上,王賢才感到自己確實有罪。

那個時代的青年太單純了!

他真心實意地認罪,老老實實地改造。他慶幸自己沒有被開除公職,沒有被下放農村勞動,而是留在醫院裡「監督改造」。只是工資沒有了,每月發給32元的生活費。生活十分艱難啊!那時,他父親已經去世,在九江原籍還有無生活來源的母親和一個上小學的妹妹由他撫養,每月寄走16元,其餘16元就是他的全部生活費。就這樣,王賢才還是感到滿足了,因為他仍能從事心愛的臨床醫療工作。

不久,他所在的醫院奉命遷往內蒙古,規模擴大了,並改名為呼和浩特鐵路局中心醫院。

1960年,醫院由於工作上的需要,認他擔任了「代理主治醫師」,但對他說明:在技術上、工作上可以指導下級醫務人員,但在政治上不要忘記自己是「右派」,要接受群眾的監督和改造。他成惶誠恐,小心謹慎。每天早晨,帶著醫生、護士查房,給他們講課,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查完房後,別人回到辦公室,他則再回到病房,給病人拿大小便器、送飯、送水、擦桌子、掃地,忙個不停,他要「立功贖罪」,早日回到人民隊伍。為了表示和「白專道路」徹底決裂,在一個朔風呼嘯的塞外的夜晚,在醫院附近的一塊荒地裡,他把自己花多少個日日夜夜一個字一個字寫成的四十餘萬字的《希氏內科學》(第9版)譯稿忍痛燒掉了。那跳躍的火舌,灼燒著王賢才的心。「黛玉焚稿」只是閑情逸致,而眼下是親手毀掉自己心血的結晶,他的雙手在顫抖,一顆心在不停地抽搐。他寬慰自己:只要能早日摘掉右派帽,「回到」人民隊伍裡來,一切都會好的,到那時會有新的版本問世,可以重新開始。確實,此後不久,國外出版了第10版《希氏內科學》。他無法克制內心的衝動,一心想把它抱回去,無奈,囊中羞澀,只好偷偷賣了400毫升血,書是抱回來了,但不敢動手譯它,連「地下工作」都不敢,生怕影響改造。

王賢才的「老老實實」和「辛辛苦苦」終於換來了夢寐以求的這一天。1961年11月27日,院黨委在全院大會上宣布摘掉他的右派帽子。當晚他興奮得一夜沒有睡覺,覺得眼前重新展現出無限美好的前景。第二天下午,破天荒享受了半天補休,上街理了發,照了一張相,還在小飯館裡痛痛快快地乾了一杯,以慶賀自己的「新生」。

青春的活力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寫小說、作論文、舉行學術報告,在內蒙逐步小有名氣。正好,第11版的《希氏內科學》又擺上了書記的貨架,他大大方方從書店買回來,又不遮不掩地在集體宿舍裡向這部巨著進軍了。禁錮多年的「能量」一下釋放出來,譯稿又快又好,又一個四十萬字的「希氏」基本翻譯完成了,他好像已經看到學生時期的夢想就要實現了,心頭湧起了一股幸福和自豪的熱流。

時代啊,你總是那麼變幻莫測!一個單純正直的年輕知識份子又被你攪得暈頭轉向了。

「四清」運動又開始了,工作組進院。運動一開始,王賢才就成了首批「運動員」。工作組找他談話,警告他:「要夾緊尾巴做人,不要讓資產階級成名成家、白專道路反動思想惡性膨脹,再一次滑到與人民為敵的深淵。」還說:「你要記住,右派份子的帽子可以摘,必要時還可以再戴上的!」一聲驚雷,使王賢才不寒而慄!他又被羅織了一項項嚇人的「罪狀」:平日他熱情地幫助青年醫務人員提高業務,被上綱為「和黨爭奪青年」,工作組批判說「為什麼青年醫生願意跟著你走呢?我黨是一面大紅旗,號召青年走又紅又專的道路;而你是一面白旗,吸引一部分思想不堅定的青年走白專道路,他們每離白旗近一步,就離紅旗遠一步,你不是在與黨爭奪青年是什麼?!」對此,他一時想不通,「我又不是臺灣派來的特務,爭奪青年幹什麼?我把技術教給他們,不是使他們能更好地為黨工作嗎?」一想到自己是「白旗」,他只好真誠地告訴那些接近自己的青年醫生與自己「劃清界限」,斷絕往來。加給他的另一個「罪名」是:不務正業,走白專道路,翹尾巴。這分明是指他翻譯《希氏內科學》的「錯誤」。王賢才絕望了,在一個朔風呼嘯的夜晚,他又一次來到荒野郊地,又一次把剛好也是四十多萬字的第11版的手稿點火燒掉了。這次「焚稿」和上次很不相同,上次,他是抱著希望這樣做的,摘了帽子就好了,痛苦的後面是希望,而現在呢?帽子摘了還可以再戴,這條路已看不到盡頭。眼前燒掉的不止是一部譯稿,是把他的希望一齊化為灰燼了。

周圍的人又開始像躲瘟疫一樣地躲著他,他也有意識地躲著別人。他多麼想像喜兒那樣,一個人到深山老林裡生活,在那裡可以自由地生活,不再見到歧視的目光。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1962年北戴河會議上發出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號召,使神州大地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四清」運動尚未結束,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又爆發了。曾經戴過右派帽子的「運動員」王賢才又順理成章地被推上了前臺。他從「代理主治醫師」轉為打掃馬路和廁所的清潔工。一次,他打掃完廁所挑起兩筐髒紙要去倒掉,經過貼滿大字報的樓道時,不小心把兩張大字報劃破了。這還了得,他立即以「破壞文化大革命的現行反革命」被抓了起來,先是送進「牛棚」,後又送進看守所,被遣返原籍九江。1968年4月27日,他被五花大綁押解到呼和浩特,正式以「現行反革命」被判刑12年。為了不讓妻子和兒子受到牽連和歧視,他主動而堅決地和妻子離了婚。老家的妹妹初中畢業就下放了,只剩下年邁的母親,孤苦零丁的住在九江。

1970年中蘇邊境發生「珍寶島事件」,王賢才和其他勞改犯一起由內蒙古呼和浩特轉移到山西太原市,並繼續在勞改隊的醫療單位服刑。他能在監獄裡繼續拿著聽診器做醫療工作,應該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太原監獄裡關押著一千多號犯人(全是男犯),反革命犯和刑事犯約各佔一半,其中不少「反革命」犯是作家、工程師、教授甚或導演、音樂家,形形色色的人才應有盡有。王賢才一人集監獄衛生所(對外稱「勞改醫院」)所長、醫生、護士的大任於一身,還擁有為犯人開具兩天病假及住院證明的權利,他每天在門診小屋上班,不用去工地勞動。在這「地獄」中的「天堂」裡,他覺得自由自在,不用再考慮政治風浪的威脅,不會再坐「噴氣式」,更不必為柴米油鹽操心,只一門心思干醫療工作。得益於他全面的醫療知識和紮實的醫療技術,以及苦幹巧干,這座不起眼的「勞改醫院」很快變了面貌。他親手培養的化驗員、護理員能獨立操作了,從顯微鏡到光電比色計擺上了操作臺,注射用的蒸餾水和葡萄糖水自行配製出來了。漸漸地,這裡不只是犯人求治的地方,監管幹部及其家屬有了病也往這裡跑。在外面醫院查不出的疑難病他給查出來了,外面沒治好的病他給治好了,而且服務態度特好。這個小天地裡的人們開始向王賢才投去敬重和讚嘆的目光,他長期低著的頭在鐵窗下抬起來了,久已失去的知識份子的尊嚴似乎又回到他的身上。

日子「平靜」下來以後,他對妻兒、老母的牽掛日益撕心裂肺……妻子和兒子卸掉了「反革命家屬」的黑鍋處境該好轉了吧?孤苦無依的母親現在用什麼填飽那可憐的肚子?一分不花攢下每月兩元錢的零用錢,到年底也只能郵去一張二十多元的匯票,還不是杯水車薪麼?!掛念思戀親人的痛楚,使他無以自拔。對於「希氏」的嚮往,也同時從心底泛起。一個深夜,他躺在自己的小土炕土,凝望著從窗外透進來的一縷明淨的月光,不覺萌生了一個奇異的念頭,現在不正是我譯書的時候麼?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呢!他冷靜地分析了當前的處境,我已失去了一切,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再說,我在負責整個犯人的醫療工作中一直小心謹慎,兢兢業業,沒有出過一點差錯,勞改隊的幹部對我是信任的,甚至是尊重的。有可能說服勞改隊的領導,取得他們的支持。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天,勞改隊政委李恆文來勞改醫院看病,王賢才躊躇再三,還是鼓足勇氣拿出了第13版《希氏內科學》,李政委看了有點吃驚:「好大的書!是本什麼書?」王賢才誠懇地向他做了介紹:「這確實是本好書,我們國家需要這樣的書。我想把它譯成中文,您看怎麼樣?」李政委沒有直接回答,順手把書打開,隨便地翻著。這位五十多歲、抗日時期參加工作的工農幹部,雖文化水平不高,最後卻做出了令王賢才一生難忘的回答:「既然是本這麼好的書,你就譯吧。就在這裡譯,我們支持你。將來譯出來沒有地方出,我們拿錢給印。」人說,王賢才遇到了好人,在「無產階級專政機構」裡面,從政委到一般監管人員,都成了他第三次向《希氏內科學》進軍的後盾。政委派人給他買來了翻譯工作最必需的工具書和參考書,擠出經費給他訂了醫學雜誌,以幫他掌握國內外醫學發展的最新動動態。稿紙全是勞改隊給的,要多少給多少。

王賢才撫摸著這部嶄新的大書,再一次從心底感謝已被釋放出去的「反革命」朋友程大路(後平反),是他熟知王賢才對「希氏」的感情,賣了衣服,借了債,從書店裡把書買下,送到勞改隊。男兒有淚不輕彈,王賢才是流著淚接下了這部書的。而今,如願以償了,他一頭紮進了《希氏內科學》的王國。

白天,晨曦初露,他已埋頭案邊:晚上,高牆裡一片寂靜,除了荷槍的解放軍戰士在巡邏以外,就只有病房邊上那間門診小屋裡還亮著燈光,有時直到天亮。

面對這部百科全書的內科學,翻譯起來,困難重重。遇到「攔路虎」,他就查找資料。奈何與世隔絕多年,不少內容他第一次遇到。書上有「CT」的一段不到百字,輾轉拜師請教,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才譯出來。好在,那些到他這裡看病住院的「反革命」罪犯中,好幾位都是他的翻譯「顧問」,都可隨時為他解疑釋惑。就這樣,經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克服一個又一個困難,到1975年9月,整整用了三年時間,他終於完成了第13版《希氏內科學》全書共340萬字的翻譯。他記得,寫完最後一個字時,夜已經很深了,看著那堆起來足足有一米多高的手稿,全身輕鬆,很快就沉睡了。

短短三年,世界上要幾十、上百人集體攀登的《希氏內科學》的高峰,被關在鐵窗裡的中國的一個犯人率先登臨了!這是人類翻譯史上的奇蹟!世界監獄史上的奇聞!

1975年秋,蒼茫的中國大地似乎又呈現了一縷生機。鄧小平復出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對各行各業進行大力整頓。王賢才的生活也發生了重大變化。太原監獄接到內蒙古法院的一紙改判通知:經過複查,認為對王賢才量刑過重,現決定改判8年,立即釋放。時為1975年9月27日。這一特大喜訊,使他驚喜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要立即回到九江,回到母親的身邊。又是監獄政委李恆文,這位正氣凜然的老幹部出來了,他勸告王賢才:「你的問題應該是平反,而不是改判,要知道改判還是‘勞改釋放犯’。國慶以後我們馬上派人去內蒙為你爭取一下。」但結果令人非常失望,內蒙方面答覆,王賢才歷史上就是個右派嘛,不能平反。太原監獄能做的都做了,臨走還特別照顧,發給他了最高數額100元的生活補助費,派了一位幹部送他回九江,以協助在當地辦理有關事宜。

8年的鐵窗生涯結束了,王賢才帶著自己唯一的寶貴財富——分裝在三個紙箱裡340萬字的《希氏內科學》譯稿離開太原。他身上穿的仍是一身勞改服,上身是灰色平布沒有領口的褂子;下身是灰色平布的中式褲子;褲帶是一根舊繃帶;腳上是黑色圓口布鞋,因為他不忍心讓生活已很艱難的母親再為他支付一筆郵寄包裹的費用。回到家,果不出所料,母親這些年為了餬口,幾乎把家當全部賣空了,後來就給人帶孩子,唯獨原封不動地保留了兒子的房間和用具,用以寄託他對兒子的滿腔思念和情愛。

在九江,王賢才在近郊的國棉二廠職工醫院找了個不在指標的臨時工位置。月工資34.5元,不享受公費醫療,也沒有勞保福利,除了3元乘車月票,剩下的31.5元就是母子二人的生活費,生活相當拮据。就這樣,他還是覺得滿足了。半世漂泊,總算回來了,母子團聚,也算有了個家。在這裡不會遇到某些人「警惕」的眼睛和鄙視的目光。

不久,《希氏內科學》第14版問世了,字數由原來的340萬增另到430萬;他又在自己的「窩」裡開始對照新版校訂和補譯。九江的夏天是炎熱的,室溫經常在37℃以上。寫字時手臂上的汗水會把稿紙濕透,他就用乾毛巾把手臂纏起來。為了防止蚊蟲叮咬,就找兩隻水桶,盛上涼水,把腳泡進水裡。在他這樣工作的時候,老媽總是坐在身後,用一把大蒲扇給他慢慢地扇著。這位沒什麼文化的老人,雖不知道兒子工作的意義,眼前的寧靜氛圍,也使她自慰自足了。

1976年,「四人幫」被打倒了。

1977年,王賢才冒昧地給當時的中國醫學科學院院長黃家駟寫了封信,將自己譯完了第13版《希氏內科學》的情況簡單地作了匯報。信寄出不久,就收到黃教授用掛號寄來的親筆覆信,肯定了這部書的價值,讚揚了他獨自一人譯出這部巨著的鍥而不舍的精神,並建議立即與出版社聯繫出版。並以他這封信作為推薦。王賢才凝視著這封充滿鼓勵之情的遠方來信,再三思忖,沒有立即與出版社聯繫。他知道,雖然打倒了「四人幫」,但乍暖還寒,「階級鬥爭」的弦還是繃得很緊的。書出不了不要緊,可不能連累黃家駟教授,叫人指責他沒有階級鬥爭觀念,給我這樣的人寫推薦信。

這個預料不幸而言中。這一年,王賢才這個曾被極左路線整得妻離子散、備受折磨的人,又成了「與林彪、四人幫有牽連的人」,「罪名」。很明顯,國棉二廠的清查運動需要一個「靶子」,不然怎麼把群眾發動起來呢?王賢才這個戴過「右派」帽,又說過「反動話」的「老運動員」,自然又是首選人物,被關進「牛棚」、批鬥了半年時間。他成天在小屋裡搜腸刮肚地寫「檢討」,實在搜不出什麼「問題」,索性構思起小說來,把每天打掃衛生時揀來的表格之類的廢紙反過來湊合用,半年時間竟寫出了一部帶有個人色彩的小說《命運》和一部反映十年浩劫期間知識份子苦難的電影劇本。也許是因為遭到嚴重的精神和身體打擊,也許是用眼過度,也許是……一天,王賢才突然發現左眼看東西一片模糊、且呈現紅色。糟了,這是眼底出血。他馬上讓看管他的人去找書記,請求出去治療,或者暫時不干體力活,躺在床上休息幾天。得到的回答是無情的:「你休想用眼睛問題來嚇唬人!」結果,左眼基本上給「報銷」了。

王賢才蒙受了半年多的不白之冤,從「牛棚」裡放他出來的時候,一位領導反而很氣勢地告訴他:「廠裡決定對你從寬處理,給你記個大過。王賢才抗議了:我一沒有反黨,二沒有出醫療事故,歷史問題沒有隱瞞,我究竟犯了什麼錯誤?再說,一個臨時工,連檔案都沒有,「大過」記到哪裡去呢?書記被問得支支吾吾,最後是不了了之。

1979年初,九江市有關部門按照中央文件精神,要給王賢才改正「錯劃」的「右派」,正式安排工作。一查,沒有任何證明王賢才是「右派」的材料,這可讓組織上和他都為難了。當時戴右派帽子的時候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沒有辦理什麼手續,糊里糊塗的給戴上了右派帽子。為了盡快解決問題,王賢才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找到一份12年徒刑的《判決書》,上面提到一句:「王賢才過去是右派」。有關部門經過研究,認為這是法律文件,可以作數,就把他安排到九江市第二人民醫院工作。

這年9月,他和中學教師曾漢英結婚。有了正式工作,又有了溫暖的新家庭,王賢才又感到十分滿足了。這位長期被人踩在腳下任人辱罵的「另冊」人,以其水平和能力,以其工作精神,在自己的故鄉九江,逐步成了一些人心中崇拜的偶像。全市的科技工作者紛紛擁向工人文化宮,去傾聽王賢才關於科技外語和國外醫學動態的長期講座,全市的醫務工作者,爭先恐後的要求參加王賢才主持的醫學業務學習班。他負責的醫療工作做得出類拔萃,受到病人及家屬讚揚。1980年,醫院開始搞技術職稱評定,王賢才負責為二醫和全市衛生系統的醫師講輔導課,九江市有一次考核主治醫師的試題是他出的,卷子是他評的,論水平論實績,王賢才都是一流的。

而當他提出參加職稱評定考核的時候,醫院的總支書記竟然說「不」,他說:「現在只是按照中央文件精神給了你一個工作,你算不上正式醫生。要參加考核,只有等到正式平反之後,看到你原單位的平反文件再說,」他又提出按照50年代大學畢業生的學歷套改的請求,也被一口拒絕。直到這時候,王賢才才痛切地感到自己原來對平反抱無所謂的態度是大錯了。他立即向領導提出,要到內蒙去落實政策。經過一波三折,總算又回到讓他刻骨銘心的呼和浩特。單位的同志告訴他,他的「右派」問題早「改正」了,只是他們不知道他「改造」到哪裡去了,沒法通知。接著,內蒙古高級人民法院也作出為他平反的決定,並責成原單位作好善後工作。原單位據此作出了「恢復原職(醫師)、原薪、補發全部工資、連續計算工齡」的決定,並在內蒙順利通過了副主任醫師的考試和考核。

是天助也是人助。王賢才在呼和浩特落實政策期間,為了替一位朋友聯繫一部書稿的出版問題,他走進內蒙古人民出版社科技編輯室,見到了當時的副主任徐誠同志,交談中,王賢才提及《希氏內科學》譯稿的事,徐誠眼睛一亮,胸有成竹地立即回答:「這部書好,搞完了,整理好,給我們寄來!」雖是大學生物系畢業的徐誠,對醫學並不外行,這部醫學巨著早已與他神交久矣。經過進一步調查論證之後,1980年11月10日,徐誠代表內蒙古人民出版社與王賢才簽定合同,決定分十冊出版,三年出齊。看來,像是緣份,事實則確切地說明,是共同的理想把這兩個對事業有執著追求的人緊緊地聯在了一起。從此,他們一起跨上了出版巨譯《希氏內科學》的漫長而嚴峻的征途。

徐誠是一個有戰略頭腦的編輯,他看準了的事,千難萬難也要辦成。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王賢才這邊,由於看到自己幾十年的願望有了實現的可能,既感動,又興奮。回到九江,他把按第14版補譯的第13版《希氏內科學》譯稿,陸續寄往內蒙,徐誠很快把譯稿發到印刷廠。這時,王賢才忽然發現,國外又出版了第15版。這個新版本較之過去的版本,內容更充實、更完整,更能反映醫學發展的新成果,總字數已達到470萬字。他反覆考慮,如按原譯稿出版,可以輕輕鬆松,也符合合同要求。但我不能這樣做,我要把最新最好的版本奉獻給祖國,一切重新開始——按第15版重譯全書,他的想法得到了出版社的同意和高度讚賞。

王賢才開始了沒日沒夜的又一輪艱苦的攀登。萬萬沒有想到,命運又從另一個角度來考驗他。「視網膜脫離」的嚴重眼疾突然降臨了,只好中斷工作去上海手術,所幸手術成功,免於失明。可醫生規定,出院後繼續點藥散瞳,半年不能看書,否則,很有可能復發。妻子曾漢英為他找了幾樣用腦不用眼的家務活,以排遣他心中的苦悶。手術4個月以後,視力稍有恢復,他便背著妻子悄悄開始翻譯工作了。一次,被妻子偶然發現了。她流著淚水勸說丈夫:「我不是自私。你看不見了,我能照顧你,侍候你,可你自己能過得了那樣的日子麼?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啊!」不知怎麼的,王賢才卻興奮起來,對妻子說:「到了黃河也不要死心,一定要想辦法過去。」眼疾給了他壓力,也給了他緊迫感,他把一切可用的時間都用上了。他沒有任何節假日,沒有看過小說、電視劇,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工作,吃早飯時乘機聽聽廣播和新聞,習慣了的午睡也作為「奢侈品」戒掉了,7點鐘吃晚飯時,一邊吃飯一邊看新聞聯播,飯後一直工作到深夜。本來,手術後他應該享受半年的病假,但二醫的那位書記不斷地刁難他,硬是不給他假期,不久,他被列為「編外」,扣發工資,夫婦兩人月工資不足百元,生活之窘迫可想而知。王賢才無奈,只好寫信向徐誠求助,希望預支點稿費。幸好內蒙寄來的500元稿費,及時補貼了他們一家三口(兒子已出世)的生活。「壞事變好事」,「編外」給了他更多的譯書時間。

1983年8月20日,《光明日報》頭版頭條報導了《希氏內科學》(第一分冊)出版的消息;同一天,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新聞和報紙摘要」中向全國三次播放了這條消息;之後不久,《人民日報》、《中國日報》、《中國青年報》等媒體,向國內外介紹了王賢才百折不撓的精神和無私奉獻的崇高品質。國外237位學者編著的這部470萬字全書式醫學巨著,由中國的一位醫生獨自譯出,這一奇人奇事引起國際範圍的關注,國外一家傳媒驚呼王賢才為「中國的出土文物」,《希氏內科學》第15版首席總主編、國際著名醫學家畢森博士和出版該書的美國德斯出版公司董事長漢萊先生分別寫信給王賢才表示祝賀。

《希氏內科學》(第15版)於1984年底全部譯成,1986年4月全部出齊;當年秋天在首都北京舉行了首髮式,領導及專家吳階平、陳敏章、顧英奇、黃樹則等出席剪綵,王賢才左胸掛著一朵大紅花,微笑著為讀者簽名。

為了這位堅才、奇才的命運,中央、江西省、九江市的有關領導和醫學界的多位知名人士都為之勞神、費力。他終於苦盡甜來,得到了應有的肯定:

國家級專家,全國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科學家;

全國政協委員,江西省政協常委;

九三學社中央委員,江西省九三學社副主任;

江西省監察諮詢工作委員會副主委;

中國譯協理事,江西省譯協會長;

主任醫師,青島醫學院名譽教授……

他身兼二十多個職務,工資連調五級,早已從九江調到南昌,原任《江西醫藥》主編,1994年,江西省有關領導為了保證他的譯著時間,給他在江西省文史研究館挂了一個副館長職務,他可以完全自由地在十分寬敞的家中,或譯或著著,或與妻兒共享天倫之樂。

王賢才這個在事業上永不滿足的人,從沒有停止過。他的信條是:天才就是勤奮。大部頭的《英中醫學辭海》、《簡明希氏內科學》、《臨床藥物大典》……又在這幾年相繼問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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