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茹 :那個抱起受傷天鵝的人

作者:文/蘇 煒 發表:2004-04-23 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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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下班,行車在返家的高速道上。車流在綠燈前面突然慢下來,最後整個兒停住了。探頭望去,遠處路中央像是隱約躺著一個白影子,大概是出了車禍,事故好像還出得不輕。我看見一個身影從前面的車子走出來,走向那個白影子。仔細端量,原來是一隻腿上受傷的白天鵝,不知怎麼來到了高速道中央,又被兩邊奔馳的車流嚇著了,正惶急不知所措地在路中掙扎。那位男子抱起了受傷的天鵝,穿過兩邊止停的車流,把天鵝輕輕放到路肩下的林子邊上。他重新回到車上,車流又緩緩開始啟動。

  這是此地日常開車經驗裡非常平凡的一幕。有時是為著一匹受驚的小鹿,一群過路的野鴨,或者一隻遲鈍爬行的烏龜、土撥鼠,車流為之停止、謙讓。總會有某位好心人走下車來,為那些驚慌無助的小生靈助一把力。然後,車流起動,道路重新變得暢通無阻。

  我透過車窗,看著路肩下那只天鵝雪白的影子一顛一蹶地消失在向晚的綠林子裡。說不上為什麼,一陣複雜難言的情感忽然襲來,像潮水一樣把我淹沒了。

  我眼前浮現出另一個身影--我心裏明白:是因為那個日子,又逼近了。

  這小半輩子,為一個單一事件流過最多淚水的,莫過於六.四了。哪怕文革浩劫中的家庭受冤遭罪,哪怕父母親友的傷病驟逝,都沒讓我掉過這麼多的眼淚。事件的當時與事後的這麼些年,這個日子成了一個不敢觸碰的話題,每憶及當時的一場一景,每讀到有關的一篇一文,總是難忍盈眶熱淚。我相信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感受。這是許多個人、許多群體、許多家庭共同的感受--這其實是一個民族的感受。這種感受來得如此強烈持久,我想,一是因為事發突兀、慘烈而波及面深廣,二是因為不平不義延宕的時間太長。我本來以為,十五年過去,時已過,境已遷,淚水早應該在眼前的詩酒笙歌、燈花人語中淡去了。怎麼想到,近日驀然讀到北京解放軍301醫院蔣彥永醫生寫給2004年全國人大、政協會議關於「為八九年六四學生愛國運動正名」的上書,一直強忍著的淚水終於在終篇時缺堤--我怕驚動同事,趕緊關上辦公室門,這才伏在案上,讓淚水嘩嘩淌流下來。

  隨後幾天,陸續接到來自各方的電話、電郵,今早打開電腦,網上傳來了遠地友人一首無題舊體詩,中有「活人濟世壺未老,喑馬噤蟬究可哀;一士諍諍血如煮,七尺昂昂頭飛白」句,我才恍覺:隨著時日的推移,這道刻在整個民族身上的六.四傷痕,其實並沒有越來越淡,反而越刻越深;一朝無以癒合,就要變成始終淌流著潰瘍、膿血的創口--這是一隻分明就躺在大道中央的受傷天鵝,已經不可能不成為車流行進的障礙了。

  怎麼辦呢?我們--有關無關的各路「車流」們,包括那些把握著國家方向盤的領頭司機們,應該怎麼辦呢?

  過去的十五年,大體是這樣辦的:首先是有人告訴說,為了讓車流前進,車子不妨就從受傷天鵝的身上碾過去,哪怕血濺羽飛、焚琴煮鶴也在所不惜。更多時候,則是如此告誡:要「司機」們裝著看不見那只受傷的天鵝,或者用路障把受傷天鵝遮擋起來,讓車子繞著天鵝走,並且不讓放慢行車的速度,置受傷天鵝在光天化日之下繼續受驚嚇、受傷害而不顧,也置各種司機、乘客們的痛心疾首、喊叫呼籲而不顧。最可悲的是,車流不管不顧地疾馳而去,漸漸,這只在路中央掙紮著的受傷天鵝,就彷彿真的不存在了,被人幫大而化之、視而不見了。曾經痛心疾首、喊叫呼籲的人們也因為「說了也白說」而呈現出一種全民性的麻木、頹唐。全社會因為缺乏一種向上提升的高潔力量,以致瀰漫朝野的都是腐敗墮落、道德淪喪了。車流似乎只要還在走、走得動,不管為了遮掩「受傷天鵝」而繞道是走得多麼難堪、醜陋,由此引發的車禍、事故多麼頻繁,領頭的司機們,似乎也一概「置之度外」了。

  一晃眼,六.四已經過去了十五年。本來,「抗戰八年」、「文革十年」已經成了災難記錄裡「曠日持久」的代名詞--十五年!「六四受冤十五年」(十六年?十七年?),勢必要成為新的恥辱的歷史標桿。

  讓我們想一想那只受傷的天鵝吧!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十五年?數百條屈死的生命及其受冤屈的家庭,成千上萬受到不公平對待的人們,能有多少個十五年?一個民族的正義公理、人心命脈,能擱置多少個十五年?--那是一隻真正受到巨大傷害而無力無助的天鵝的生命啊(想想丁子霖書中那些一個個受冤老去、死去的 「天安門母親」們吧),究竟還能耽擱多少年?

  都說:政治看十年八年,歷史卻是看百年千年。政治人物如果沒有百年千年的胸襟,至少也應該有停下車來看一看那只受傷天鵝的惻隱之心、伶憫之心吧?「我們黨犯的錯誤應該靠黨自己來解決,解決得越早,越徹底越好。」(蔣彥永)--這是一顆何等為自己的黨、自己的國家設身處地、推心置腹的拳拳之心!想想今日中國,由改革開放造成的繁榮局面,不正是啟動於中共自身對於十年文革浩劫的徹底否定,而令得全社會在整整二十年間獲得一種巨大的向上提升的動能,才得以實現的麼?不又正是因為,六.四學生運動提出的「反腐敗」、「反官倒」、「爭民主」的要求,至今沒能獲得道義上、價值上和制度上的有效支持,而使得全黨上下的腐敗大案、奇案無日無之,全國上下錢權勾結、不公不義的現象鋪天蓋地的麼?

  毫無疑義:當今中國,需要尋找另一個能夠重新提升全社會向上的正義標尺和道德力量。只有為六.四正名,抱起路上那只「受傷天鵝」,車流才可能重新走得暢順。在今天繁忙、盲目而麻木的中國車道上,蔣彥永醫生,就是那個坦然走向路中央,抱起那只受傷天鵝的人。如果是在一個正常而平常的社會,蔣醫生的行止,就如同我前面經歷的場景一樣,只會成為一個普通的背影(我甚至連那男子的相貌都沒看清楚)。他不會得到多麼了不起的尊敬,但至少,不會受到「多管閑事」的白眼,更不會受到「車流」們以「影響速度」為名的喝斥、留難甚至碾壓打壓。反過來也可以這樣發問:難道為了保證車流的速度,任何社會的任何人,就有任何理由讓車子碾壓過受傷的生靈而不顧麼?今天的領導人喜歡談論「奔小康」,強調「以人為本」、「和平崛起」,這都是古人所言的棄「霸道」而行「王道」的意思。 「王道」,即是「仁政」。孟子言:使民「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孟子。梁惠王中》)荀子曰:「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仁者不為也。」 (《荀子。王制》)六.四已經進入歷史、成為歷史了。--古賢遺訓,輕慢不得啊!

  「一個需要英雄的時代,是一個可悲的時代」。在今日全社會瀰漫著的一片冷漠、恐懼、麻木和啞默之間,蔣彥永醫生以平凡卑微的身軀,在眾士諤諤之中,抱起那只「受傷天鵝」的身影,卻顯得如此高潔、偉岸。他讓人仰之若高山,望之若虹霓;他守望著我們的良知,也鑒照著我們的靈魂,讓我們在拭乾淚水以後,重新開始我們新的前瞻,新的勞作,新的堅持。

〔2004年3月16日於耶魯澄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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