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心裏很難過

作者:楊恆均 發表:2007-04-28 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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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吃過晚飯後,像平時一樣信步走到新市區。十年前選在這裡買房子時,周圍還沒什麼人氣,當時匯僑新城也算是一個比較貴的大型住宅區。這些年,由於大量外來人口湧入廣州市,這裡成為外來人口最集中的地區,有了一定規模,成了廣州市區的一部分。對廣州居民來說,新市區屬於比較「亂」的地區。我喜歡住在這裡,沒有打算要搬走。每次回國在廣州住居時,我必不可少的一項活動就是走十分鐘來到新市區的街市散步,周圍大多是從農村來的年輕農民工,我有時會和他們中的一些交談,有時和他們擠在一起買彩票、看推銷、趕熱鬧。只得欣慰的是,社會治安越來越好,而且從熙熙攘攘的民工們的衣著外表等判斷,他們的生活也應該有所好轉。

今天晚上遇到一件事,卻讓我這幾天一直快樂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八點二十五分左右,我拐進一條小街市——新市南路,走了幾分鐘看到前面一群人緊緊圍在那裡,我擠進去,看到兩個壯實的男人把一個人按在地上,其中一位扯下趴在地上男人的褲袋,正在把他的手反捆,地上的人好像死了一樣,把頭埋在地上,弓著背,一動也不動。

我小聲問身邊的圍觀者,他們說地上的人偷了人家一個電腦,一個女的追出來,他還推人家,結果正好被這幾個經過的治安員(?)撞上,他們把他狠狠打了一頓,講敘的人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說到這裡,一輛小箱子貨車疾馳而來,在小街市如此快的速度行駛,把我嚇出一身冷汗,車子嘎吱一聲停在我旁邊,從車上下來三個粗壯的漢子,他們怒氣沖沖,其中一個一下子抓起地上的人,另外兩個同時剔出一腳,那個被踢打的小偷像風中的破絮,隨著踢來的腳,飛起來,又落下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這時才藉著商店裡的燈光看到他的臉,瘦削,黝黑,棱角也挺分明,微微睜著眼,臉上也看不出表情,但我注意到臉上有三條正在流的有點暗紫顏色的血,那三條血流顯然不是從頭上的一個傷口流出的,應該有兩個傷口。我再低頭一看,地上已經有兩攤血,有些像黑色的花。後來旁邊的圍觀者告訴我,剛才有四個治安打這個小偷,他們可能是武警,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退伍的武警。可是我注意到這些治安都沒有穿制服。

這時,其中一個治安揪著小偷的頭髮,向車上拉過去,由於小偷的褲帶已經抽出反綁著他自己的雙手,小偷的褲子掉到大胯上,所以步子午法邁得大。另外兩個治安又開始憤怒,都狠狠地剔出一腳又一腳,每一腳不是落在那小偷的腰傷,就是屁股上,或者大胯的地方,不知道是那小偷走快了,還是這一腳又一腳的猛踢把他踢著走,他來到了箱子車的後箱門。兩個憤怒的治安停下來,互相看了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地狠狠踢出一腳,竟然活生生地把那個小偷踢飛起來,小偷落下來時,已經是在離地一米多高的車廂裡,那瘦削的小偷滾在車裡的地板上,我想他一定很疼,可他始至終沒有啃一聲,更不要說反抗了。在車廂箱子的門被憤怒的治安狠狠地關上前,我看了那個小偷最後一眼,經過剛才的猛烈的踢打,他臉上的血跡已經不成線條,而是黑呼呼的一片,只有眼睛還毫無表情地微微睜著,裡面看不到希望,也沒有絕望……

箱子車疾駛而去,我這才意識到,那些憤怒的男人們沒有一個穿制服,也沒有警棍什麼的,而且那個車只是普通的民用運貨車,就在那個車子消失前,我趕緊記下了車牌號:粵AMG367
我看到有兩個穿保安制服的人騎在摩托車上過來,我攔住他們,問那些帶走小偷的人是幹什麼的,他們怎麼能那樣圍打一個沒有還手能力的人。保安狠狠瞪了我一眼,喊道,想幹嗎?走開——
圍觀的人群也很快散開,在散去前我找到了兩個,問他們那些人怎麼回事,他們說大概是保安,也許是治安巡邏,也許是武警,但不是公安,從他們的聲音裡,我不但看不出有什麼表情,而且他們還加了一句,說反正打的是小偷,是什麼人打的有什麼關係。

很快周圍的人都散開了,大家又開始若無其事地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我呆呆地站了一會,發現除了地上兩塊暗紫色的血跡之外,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可是我的心卻一下子沉到了谷底,難過得要命。不知道那幾個怒氣沖沖的大漢要把那個瘦小的小偷帶到哪裡去,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先給他止血,不知道他會不會被帶到一個地方被他們當練習拳打腳踢的沙袋,繼續發泄他們那些不知道因何而來的憤怒……

我的擔心不是沒有根據的,幾年前一個叫孫志剛的被活活打死,其實那只是冰山一角,我自己就從體制內出來,並不是不知道以正義和維護公義的名義打死人的事時有發生,至於屈打成招,或者把人打殘廢,更是屢見不鮮。剛才那一群治安為什麼那麼怒氣沖沖?沒有人喜歡小偷,可是那麼多身強力壯的男人猛踢一個不還手——手已經被反捆的人,又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對自己的同類如此殘忍!

我心裏真地好難過,也許是人到中年,我想我應該認識到自己的侷限,我不應該再到這種地方散步,事實上,我左看右看,應該沒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年紀和社會經歷的人會來到這種地方散步,這裡是農民工的地方,是外地民工,特別是年輕人的地方。我本不應該再過來散步,我的心臟應該已經受不了這樣的場景。

我常常想,我什麼時候心中會充滿那樣的仇恨?會對一個頭上血直流,雙手反綁在背後的人惡狠狠地踢出一腳又一腳呢?那些人顯然不是公安,但如果是治安,他們向誰負責?誰賦予這些憤怒的人打人的權力?!

我最想知道的是,他們把那個小偷帶到哪裡?他們會不會把那可憐的人帶到一個沒有觀眾的地方,然後用人類最殘忍的方式繼續折磨他、打他呢?

那個可憐的小偷頭上的傷傷到裡面沒有?流了那麼多血,他們會不會給他治療?他今天能不能熬得過去頭上的傷?又能不能熬過這些憤怒的同類的踢打?

我已經離開那個能夠干預此事的體制很久了,我都不知道這些事情該向誰打電話。我除了心中難過之外,很是無能為力。我只好把那部車牌記在這裡:粵AMG367, 是一個後面帶箱子的中型貨車,事件發生地點:新市區新市南路,發生時間:2007-4-27。希望有能力干預的人能夠打聽一下,我只是想知道,那個小偷是否會被打死。如果只是因為偷了一台電腦,我願意幫他賠償,只是不要再打他。

對世界上的不平進行思考,在思想和主義之間掙扎和暢遊,也有時候讓人怒髮衝冠,但卻絕對比不上這種親眼見到的一件小小的事——我說小小的事,從那些圍觀的麻木不仁農民工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來——,這種「小小的事」,讓人無從也無法憤怒,只是讓人感到深深的悲哀,讓人難過得不知道如何過下去,就在我走出很遠了,我還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

我的兄弟姐妹和親戚中也許沒有小偷,甚至如果我們更努力一點,也不會有人背井離鄉到外地打工,可是,每次碰上這樣的情景,我的第一反映仍然是假如那個被欺凌的人是我的兄弟姐妹,親戚朋友,甚至我自己的子女,或者,乾脆把那個人換成我,——而這個時候,我的血液就彷彿凝固了似的……被上百人圍著,被四個治安拳打腳踢,先是跪在那裡像不倒翁一樣被人踢來踢去,然後被踢得跪不住了,就趴在地上,頭上流血了,手被捆綁在背後,還有凶猛和憤怒的穿著各種皮鞋的腳踢在自己身上各個部位,——我突然想起來,他當時趴在地上的姿勢,原來是為了保護自己的下陰不被踢,而那些治安卻總是找那些地方踢……

也許大家都不會像我那樣到這種地方散步,更不會像我這樣心理陰暗地經常要把自己放在被害人的地位上思考問題,再說,廣州畢竟有好多高尚住宅區,大多地方的治安也比這裡的好,我當然住得起,而且我還有能力隨時到國外任何一個地方居住。

然而,我還是難過得無以復加。我想,只要我們周圍還有這樣的一幕幕殘忍的悲劇在上演,我們誰也脫不了干係。金像今天,我本來應該出來喊一聲,阻止他們暴打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可是看到那些憤怒的人,看到周圍麻木的臉,我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最近在這裡散步時,我常常生出一個想法,就是等我有條件時,我要開一個小茶飲室,專門招待南來北往的農民工,一杯清茶,一個窩窩頭,或者幾片餅乾,一分錢不收,請他們進來休息一下,利用這個機會,我就找一些義務老師,向他們講人權,講憲法,告訴他們,我們都是人,都享受一樣的天生的和憲法賦予的權利。還要向他們講述新通過的法律,告訴他們法律不但保護好人,也保護所謂的壞人,你有權保持沉默,你需要律師在場,你的身體和共和國城門上的那張毛主席畫像一樣神聖不可侵犯……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把這個想法付諸實施,一天只要招待一百個,向他們講一百次憲法和天生的人權,講關心和愛心,講許許多多本來在學校就應該被教育可從來沒有人教給他們的道理——是的,總有一天我要開這樣一個茶室,到時歡迎你過來講述或者傾聽。

可今天是沒有辦法了,心情徹底被毀了,被那些怒氣沖沖的治安,被那個可憐的趴在自己血泊中的小偷,更被周圍一張張漠不關心看熱鬧的面孔給毀了……

今天心裏很難過。

2007-4-27

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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