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麼來悲哀

作者:Dandelion Green 發表:2008-01-02 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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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記:最近在看一本圖文書--"上訪者--中國以法治國下倖存的活化石",作者杜斌,香港明報出版社。這本書在大陸被列為禁書。

當我合上書時,已過午夜。窗外一片死寂,遠處的幾點燈火在黑暗的撕咬下,掙紮著,忽明忽暗。它們的堅守換來的是將至的黎明,來自大自然的恩賜。然而,書中的那些上訪者,他們的永不言棄卻只會隨他們苦難的靈魂一起葬入骨灰。可能明天,世界就會將他們的名字遺忘,但他們的所為卻永遠地剝去了遍體鱗傷的社會主義北京身上一小塊遮羞布。

我凝視著封面上那個身穿白色孝服、拄著雙拐的"冤死鬼"老人--一百多幅照片在腦海中有點混亂了,唯有這幾乎濃縮了所有照片中人物的老人形象尤為刺眼。嘗試著努力使自己恢復平靜,心頭卻迎來一陣壓抑。壓抑,並非源於悲哀,而是源於恐懼。之前,當我在接觸盧安達種族大屠殺、9.11事件、伊拉克虐囚醜聞......這些報導時,不一樣的膚色,不一樣的語言,讓我感覺一切似乎都很遙遠、很陌生,多少也能聊以自慰。可今天,走入我眼帘的是一群"特殊"的人--他們黃皮膚黑眼睛,會使我聯想到每一個我身邊的人,因為我們都來自同一個民族,但他們卻有著我們無法想像的境遇。

(一)

談起上訪,可能首先想到的就是中國古代的擊鼓鳴冤。任何社會、任何時代都難免有冤假錯案,更何況是封建社會。但至少對那時的百姓而言,他們擁有"擊鼓"這樣一種直接的途徑向上述說自己的冤情。"實際上中國古代君主認為冤抑難申,‘天子'便會遭天譴,正是如古代皇帝的罪已詔,這是中國古代社會允許直訴天庭的基本原因"。然而在這一點上,難道摒棄了君主專制的現代中國就會不如封建時期的中國嗎?

如今,國家司法、行政和監督機構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繁冗的官方手續,都成了上訪者漫漫上訪途中避不開的絆腳石。很多上訪者都是在訴諸於各市級政府部門、各省級政府部門無果的情況下,才被迫跑去北京的。可是在黨中央、國務院、全國人大、中紀委......各信訪辦眼中,他們還是一堆燙手的山芋。正如中國國家信訪局一位高級信訪官員所言:"......國家設立信訪辦,就是要讓你們跑來跑去的......"

據估計,全國每年大約有一百萬到一百五十萬人次上訪,兩千萬到三千萬起上訪案件,而最後能獲得公正解決的大概只有0.2%。"......這是個制度性問題,而不是某一個人的問題......(中國)人口問題只是表面的,真正的原因在於對前現代的制度不能以現代憲政的標準去要求......"只有當三權分立的框架被完全確定,同時公民也享有真正的言論自由,這些問題才有望解決。

雖然可以看到,"一些上訪者對所涉及案件的國家政策、法律法規瞭如指掌,有些方面,熟悉的程度趕超專家",但他們卻始終忽略了一點:他們的對手是一個國家。他們所期待的正義只是懸在驢腦袋前面的胡蘿蔔,看得見,但可能永遠吃不到。美國"時代"雜誌曾報導了2001年湖南省藍山縣一個縣高官的親戚,在警察的眼皮底下、在自己父親的勸阻中,將一個農民15歲的兒子活活砍死,卻沒受到法律制裁。其中有這樣一段評論:"Justice can be elusive in China, but villagers in Hunan province are bringing out the dead in an effort to get it.(正義在中國是很難懂的,湖南省農民拿死者的屍體拒絕下葬來試圖得到它)"

(二)

我震驚於那些上訪者的經歷,既是由於他們的上訪原因,又是因為他們上訪時的遭遇。

國家修建水庫(例如三峽),中央撥款的移民遷徙補償金被地方官員貪污挪用;政府強行霸佔或者廉價收購農民賴以生存的土地,用於地區的開發建設;在農村,當地的土豪劣紳通過黑勢力管制鎮壓村幹部和村民;執法人員對嫌犯嚴刑逼供,最後受害人或者慘死,或者自殺......

我們可能對以上相關的一些事件早有耳聞,所以也就見慣不怪了。可還有一些鮮為人知又令人髮指的。

山東省桓臺縣聶橋村農民邢樹貞在1972年被村幹部濫用私刑閹割進行"肉體屈辱",上訪三十年無果;廣東省深圳市前檢察院書記員張世鋒在1988年由於舉報檢察長辦案舞弊,遭到報復,先被以曠工為名開除公職,後又被強行扭進精神病院四個月之久,上訪十一年無果;2005年5月31日,河南省鄭州市惠濟區古榮鎮的王麗萍在已懷孕七個多月的情況下,被當地計生辦強制人工流產,上訪後卻換來了一份背於事實的情況說明;2005年12月6日夜,廣東省汕尾市政府動用武警和坦克,與白白失去土地而又上訪無果的村民對峙,官辦新華社報導說:"是村民先用爆炸物攻擊武警",導致武警用槍"誤殺"三人,誤傷"八人"......

不知為何,當我讀完這些的時候,我的心已經容不下對他們的同情與悲哀了。難道我的袖手旁觀,我安樂於這社會中,不也是對他們的一種殘害嗎? 2006年年底前,在北京永定門幸福路周邊有一個"上訪村"--幾排破房子和一些用廢紙板和塑膠布搭成的用於睡覺的"盒子"。這裡的"村民"來自於全國各地,但他們都有一個相同的使命--上訪。其中還不乏職業上訪者,上訪成了他們生活中僅存的信仰。

然而在北京,上訪之路幾乎就是一條不歸之途。上訪者首先必須要躲避跟蹤而來的警察的截訪。如果被逮著,輕則被遣回老家,拘押於看守所,重則還要遭到毒打。如果躲過了截訪者,或者沒有截訪者的,這時他們的上訪之路才剛剛起步。每天求助、週旋於各信訪辦,但這些幾乎都是徒勞的,他們不過是一群處於"穩定壓倒一切"政治策略下的被欺騙者。於是有些人寄希望於直接向"領導"申冤。幾年前,來自黑龍江的兄弟三拎著父親的人頭在中南海西門跪地喊冤。為此中南海震怒,派人赴黑龍江調查,由省到縣,查出一批涉案罪犯。當然,這是極少數的幸運兒,更多的人則被各部門機構的保安阻撓、驅趕,或者乾脆被押往看守所,甚至進監獄或精神病院。另外,還有些上訪者在接受了境外媒體的採訪後,"莫名其妙"地被送進了監獄。

"死在北京,自然結案。"進京前,每一個上訪者都以為在那能找到為民作主的"青天大老爺",那兒是他們理想中的天堂;殊不知那兒才是埋葬他們希望和靈魂的墳場。可能最後在臨死前,他們自己都不明白是升入了天堂,還是埋入了墳場?

"中國信訪觀察家認為,在政府當局空前殘暴的鎮壓下,大規模地上訪以後不可能再出現了。個別的,即使是想上訪,也被掐死在萌芽狀態。顯然,上訪者進入遺產行列了。"2006年11月19日,北京的上訪村被徹底掃蕩,看來最後還是北京勝利了。

-------------------------------------------------------------------------附:

上訪者之最

整理自"上訪者--中國以法治國下倖存的活化石"

最成功的上訪者:

1996年5月3日,黑龍江哈爾濱市南崗區政府"在未獲得哈爾濱市政府的拆遷許可,未辦理拆遷手續、未同動遷戶居民達成協定的前提下就匆忙拆遷",遭到眾多群眾動遷戶的反對。而動遷戶周起財的家被疑雲密佈的大火燒光,母親被燒死。

數年來,周起財狀告的哈爾濱市政府已換四任市長、三任書記;狀告的黑龍江省政府已換兩任省長、兩任書記。他為此狀告七個國家部門,被北京法學界稱為中國民告官第一人。

因為國際新聞傳媒的發聲,驚動了黨中央。當局派遣荷槍實彈的警察把周起財從北京銬回後,他不得不與當局簽署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書面協定。協定規定,由南崗區政府一次性付給周起財二百二十萬元安置補償費。條件是必須撤訴、不跟任何新聞傳媒來往。如有違約,"除須退回領取的全部補償費外,還要承擔由此造成的一切後果"。

這是第一例(作者杜斌關注上訪者七年來)"皆大歡喜"的上訪案件。周起財也是第一個因為上訪而"發家致富"的上訪者。

最勇敢的上訪者:

2001年6月13日,來自中國最北部邊境遜克農場的農婦劉傑在北京最高檢察院舉報中心,與接待員發生爭執後,遭到兩名不明人士的毒打。旁觀的上訪者急忙撥打110。趕來的警察卻將她押送至看守所。最後,她決定依照憲法相關條款狀告最高檢察院。

北京法律專家稱,劉傑狀告最高檢察院一案,將成為國家公權侵犯私權、真正意義上的中國憲法訴訟第一案。

最"幽默"的上訪者:

河北省彭店子鄉柏狀村農民郝樹青,五年來連續上百次向地方與中央多級部門反映村裡的違法亂紀和幹部腐敗問題。上級有關部門多次要求地方政府進行調查處理,但始終沒有結果。

2002年5月30日,郝樹青再次找到鄉紀檢書記李榮義反映問題。"你找鎔基吧,"李書記以譏諷的口吻說,"我給你開個條。"李書記寫下的"批示"內容是:"請朱鎔基同志接待一下郝樹青同志,然後派人去查清郝反映的所有問題後把情況匯報一下。"

郝樹青果真拿著這張"批示"到北京上訪。朱鎔基時任中國國務院總理。北京的傳媒很快將此事披露。在他還沒找到朱鎔基總理接待之前,那個揮筆痛快寫"批示"的李書記,迅速被上級主管部門撤銷行政職務。但郝樹青申訴的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 最慈善的上訪者:

陝西省靖邊縣的馬國成,用自己經商多年賺來的九十萬元,辦起一所孤兒學校。收養來自貧困農村的四十六名孤兒。他希望孤兒們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縣教育局讚賞他的義舉,正式頒發給他社會力量辦學許可證。但當地政府卻以他收養孤兒給縣裡經濟發展"抹黑"為由,決定吊銷其辦學資格,學校被強制解散。

上訪五個月無果。

最有預見的上訪者:

甘肅省迭部縣的孫小弟,曾經在國營792礦工作。自1989年起,為維護礦上兩千多人的利益走上了進京維權上訪之路。

他舉報自己工作過的國營792廢棄鈾礦被當地官員私下開採和銷售、生產設備被拆除變賣,造成核放射性污染肆意擴散的恐怖事件。中央的信訪辦對他反映的情況都很重視,但始終沒有得到解決。"我的日子不多了,"他說,"因為我已觸犯天條--出賣國家秘密。"

上訪十五年無果。

2005年4月28日,孫小弟的女兒發現父親突然失蹤,音訊全無,下落不明。
最有毅力的上訪者之一:

河南省鄭州市的謝水泉,從1951年開始上訪。因為房屋和墳地被村裡的惡霸強佔,全家十八口人在外流浪。1965年開始進京告狀。

上訪五十一年無果。

最無辜的上訪者之一:

陝西省西安市鐵路職工李慧琴,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奉命執行黨組織安排的"政治使命"--陪到西安視察的國家主席劉少奇跳了一次舞。

後來,劉少奇出了事,她也遭了殃,被"造反派"捏造成社會主義國家"最危險的階級異己分子"。揪鬥審查,關押十年。冤假錯案被平反後,政府給她的賠償待遇受到剋扣。她到北京鐵道部信訪辦上訪時,又被自殺的上訪者引爆的炸彈炸傷。

上訪四十年無果。

最為上訪者懷念的人:

趙紫陽(1919年10月17日-2005年1月17日)是中國政府第二任總理、中共中央總書記。因為反對以坦克和槍彈鎮壓1989年在天安門廣場抗議的大學生而被迫下臺。

在向趙紫陽遺體告別儀式上,八九百名參加過趙紫陽逝世弔唁簽名的上訪者,無一人得到遺體告別准入證。他們同抗議人士、激進份子和"敏感人物"一樣沒通過國家信訪局和安全部門的政審。

幾個衝破封鎖線的上訪者,在便衣警察和武警林立的葬禮外,頭披白色孝布,扯著"紫陽精神永存:向腐敗宣戰"的橫幅,失聲痛哭。"趙紫陽總書記為了老百姓,受到迫害,無處上訪,"上訪者說,"他是中國最冤的人了。"

最令人痛心的上訪者:

每一個上訪無果、死在京城的上訪者。不管他們是疾病飢餓致死,還是自殺被殺,都是中國畸形社會形態的犧牲品。

上訪者是中國特有的一個群體,是畸形社會形態下的產物。對於北京,如果我們始終被它光鮮的外表、動人的聲音所矇蔽,那就是作為一個中國人最大的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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