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女囚(七)

黑三角

作者:孫寶強 發表:2009-05-03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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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地一聲,打斷我的回憶。昏暗的燈下,站著紅樓二尤。玉貴從鋪上一躍而起,一個鷂子翻身朝糞桶扑來。項公舞劍意在沛公--糞桶離美人最近。

一雙賊眸一閃一亮,一陣呼吸如抽如搐。"準備在糞桶上安營紮寨?"甜妞聲音雖糯糯,玉貴趕緊撤。她的風格和貪官一樣:喜新不厭舊,紅旗彩旗全都要。

"姐妹們!朝裡擠一擠。"大尤用婦女主任的口吻說。"自來熟啊!"大鼻子冷笑著。

"自家姐妹好商量!"小尤粉臉笑成一朵花。"進來,快進來。"玉貴忙壓縮地盤,有憐香惜玉的寬廣胸懷。二尤一捋發,施施然裊裊然坐下。"還是大姐好!"大尤飛個媚眼。

"自己人嘛!"玉貴笑的徹底,露出鮮紅的牙床。"拘還是審?""審啥?一目瞭然的事。男女交配,罰錢關人。一星期,正好讓我們打個盹。"大尤打了一個哈欠。"我也累了!"小尤朝牆上一靠。一分鐘後,雙鼾響起。

晨曦中,甜妞的臉,如新鮮而飽滿的番茄。"好幾天,怎麼還沒消息?"美麗關切地問。"快了!"甜妞的笑,如番茄汁幸福地流淌下來。

"報飯量!"外勞動走來。"你們吃幾兩?"玉貴趕緊推醒二尤。

"有沒有小籠?"大尤嗲嗲地問。"沒小籠生煎也行。"

"只有蒸飯-不吃也要吃。"外勞動死死地盯著她倆,眼神凶狠。"讓勞模為野雞端湯倒水,難怪她要生氣。"大鼻子朝我一擠眼。今天的外勞動,果然是一尊凜凜的金剛。

八點半,走廊上響起腳步聲。甜妞張開雙臂奔出鐵門,猶如迎接解放的白毛女。一刻鐘後她回來,臉上流淌的不是幸福的番茄汁,而是痛苦的眼淚。

"怎麼了?怎麼了?"美麗焦急地問。甜妞捂著臉,任憑滴滴淚水打濕衣襟。

"我早說過,豆腐一碗,一碗豆腐。"大鼻子穩穩地說。

"好歹做了二星期曲嘯,怎麼也要減一點。"美麗忿忿著。"我想不通啊!"甜妞發出淒慘的嚎叫。

外勞動拎來開水。玉貴趕緊把大茶杯塞給二尤。"怎麼就半杯?"大尤討價還價。"再加一點嘛!"小尤撒著嬌。外勞動沉著臉,眼珠如死魚的肚皮。"哼!"討價無望,二尤悻悻退下。

"你咋不打水?"外勞動問寒梅。寒梅一瘸一拐走來。早上五點,一直站到晚上十點。不是呼嘯的皮鞭,卻比皮鞭還無道。不是鐐銬加身,卻比刑具還狠毒。‘咚'!寒梅摔倒在地。她掙扎幾次,就摔倒幾次。

"就像一條狗。"玉貴高興地說。寒梅猛一躍,一手抓著龍頭,一手抵著牆壁,身體一點點挪動。手指如蔥,泛著青白的光,牆上留下了一條劃痕跡。

我站起來,準備扶她一把。"你找死啊。"大鼻子捺住我。"腿!看她的腿。"錐子眼說。我看見二條又粗又腫,上下一般粗的腿,皮膚泛出透明,透著晶瑩。

"站了二十天,就是鐵人也受不了。"林媽嘆了一口氣。"她究竟犯啥罪?"
"無證設攤引起的衝突--妨礙公務罪。""妨礙公務?警察把商品踩進泥裡,比當年的369壞100倍。"大鼻子忿忿著。"說是人民警察,不如說是人民的敵人。"

"下午黑三角當班,明後天夜班,再後面休息。你再不討饒,又要站四天。"眼鏡心疼地說。寒梅轉過身,雖臉灰如土,眸子卻和腿一樣,閃著晶瑩的光。

"平暴已經取得偉大的勝利,承辦咋還不放她?""平暴後還要請功、還要頒獎、還要降一批,升一批。還要吐故納新,招降納叛,事情多了去。"眼鏡冷笑著。

"世上咋有這麼傻的女人?"賈林感慨著。"吵著鬧著嫁個殘疾。"

"一個沒有手臂的殘疾人。"玉貴嘎嘎笑著。

"她家不漏雨的地方就一張床。可床上躺著中風婆婆;她家冒熱氣的地方就是鍋,可鍋裡熬的是中藥。病的躺床上,殘的倚凳上,小的蹲地上。整一個三神廟。"賈林沒心沒肺地笑著。

"笑啥?承辦看了她家眼睛都紅了。他說寒梅身上有中國婦女所有的美德。現在是淫婦發跡,聖女遭難。"眼鏡忿忿地說。

離中班時間越來越近,我的心在沈重中期待著。‘咚咚'腳步由遠而近。

"我今天把騷狐狸打的落花流水。"接著是‘咕嘟咕嘟'的喝水聲。"你們已經離了,還死纏著幹嗎?"周管教不滿地說。

"我活一分鐘,就不讓他們太平60秒。我要讓他們生不如死。""你婆婆死在你手下,你前夫也沒去告你。他把房子存款全給你,淨身出戶。"

"房子存款是給我,但他的命沒給我......等會再說。"耗子般的躡足逼過來。

"幹什麼?"一聲嚎叫聲驚天動地。"我......頭皮痒。"錐子眼嚇的抖成一團。"我看你是骨頭痒!站起來!"錐子眼趕緊站到寒梅身邊。

"又給我逮住一個。"黑三角得意地踱回辦公室。"她們很久沒洗頭了,老遠就聞到一股餿味。"

"豬廄裡應該有屎臭。"黑三角說。"今天我趕到畜生家。畜生看見我的第一動作就是竄進廁所,慌張中連鞋都掉了。"

"耗子看見貓啊。""耗子一貫怕貓,想不到耗子把貓蹬了。"黑三角幽怨地說。"物極必反--哪裡有壓迫哪有就有反抗。"周管教笑著說。

"反抗?我把瓶瓶罐罐砸個稀巴爛,也沒見他反抗。我衝上去,對準狐狸精就是噼裡啪啦一頓耳光。"

"私闖民宅,破壞財產還打人--你這是犯法!""我可以倒打一耙,栽贓誣陷啊。我先把頭髮捋亂,用小刀在手上畫幾刀,然後打開門嚎啕大哭,製造最大的轟動效應。"

"你......""有轟動才有觀眾,有觀眾才能把戲演下去。先下手為強,輿論掌握在誰手裡,誰就是最大的贏家。"

"怎麼贏?總不能顛倒黑白?""我拿出收據,這是給陳世美繳的學費。一張,二張,無數張。""哪來的收據?""兒子學校的收據,塗改一下就成了他的罪證。"

"好一個顛倒黑白。你就不怕報應?"周管教氣憤地是說。"報紙能編,電臺能吹,為什麼我不能?我說,在陳世美的淫威下,老母服毒自殺,兒子成了神經病。"

"你儘管編,難道別人會相信?"周管教拖長聲音。

"小舅的病歷塗改成‘精神病醫院',立馬營造氣氛,調動群眾的義憤。""你前夫要被你逼出神經病了。""我就是要讓他瘋,讓狗男女一起死。"雖然隔著一道牆,我還是能感受到牙縫裡的絲絲聲。

"我說他們行凶打人,捋起袖子露出我的新傷老疤。""哪來的新傷老疤?""新傷五分鐘前偽造的,老疤是和小販打架的。結果老頭老太看的眼睛都紅了。" "可憐的受矇蔽者。"

"謊言不但要重複,更要有鮮明的證據。輿論開道,宣傳領先,先入為主,反覆陳述。這招靈,這招果然靈!難怪黨對宣傳部這麼重視。我要是做宣傳部部長,絕對不輸給他。"

"你這樣猖狂,難道沒人管?""她叫了警察。警察吆五喝六讓我去派出所......"

"好!看你還誣陷。"周管教開心地說。"我把工作證一晃,他的態度180度地變了。""什麼工作證?""分局發的臨時工作證。我把拇指摁在‘臨時'上,只露出鮮紅大印。""你這是拉大旗。"周管教有些忿忿。

"連宣傳部都拉出馬列大旗,我為什麼不能?我恨不得一刀捅了狗男女。我要報復!我要報仇!"黑三角尖叫著。"殺人要判刑。"周管教冷冷地說。

"所以我不殺人,只用軟刀子折磨他們。明天讓兒子去他單位,把他面子撕下來;後天讓老婆子去她單位,把她的臉子撕下來......""哪來的老婆子?""拾荒婆,特有表演天賦。給她十元一切搞定。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格格格!"歇斯底里的笑衝天而起,所有人打了個寒顫。

"玉貴出來。"黑三角一聲召喚,玉貴弓著背聳著肩出門。突出的肌肉,倒三角的身子,沙啞的嗓子,簡直就是黑道老大的翻版。三角眼酷似黑三角,絕對有烏龜和王八的風采。

除了三個手指一般長的特異,她能一星期不說一句話;能睫毛一動不動地看美人;能一根手指拎起沈重的糞桶;能一口吞下一隻月餅。既能橫眉怒目腿腳生風;也能諛笑逢迎柔情萬種。

一到黑三角值班時,三進宮的累犯就成了香餑餑。一是讓她享受吃喝(因為已判家屬能送食品),二是讓她掃地提水,活動手腳(這是看守所的放風),三是讓她揭發和誣陷她人。雖是累犯,卻成了主宰她人的閻王;雖目不識丁,卻享受無冕之王的待遇。她有三重身份。一是牢頭獄霸,二是看守所的臥底,三是黨組織依靠的對象。

半小時後玉貴進來。嘴邊不但有若干殘渣,還有掩不住的得意。她朝眼鏡一瞥,眼鏡情不自禁打個寒顫。

"寒梅啊!站的滋味好不好?"黑影踅過來。"陳師傅,我錯了。"

"你大聲點:你錯還是我錯?""是......我......錯......了!"寒梅費力地嚥著唾沫。

"你錯在哪?說出來大夥聽聽。"柔柔的聲音,柔柔的調。

"我不該......"寒梅費力嚥著唾沫。讓她說違心話,這太痛苦。"不該什麼?"黑三角一臉天真地問道。

"你給我一個機會吧!"寒梅機械地說。"我實在站不動了。"

"給你一個怎樣的機會?"黑三角的聲音越發溫柔,溫柔得讓人背脊發涼。"年輕輕的怎會站不動呢?"

"我的腳腫了。""是嘛?把腳抬起來讓我看看啊!"這個‘啊'拖的比貓的鬍鬚還長。

寒梅雙手撐牆,費勁地抬腿。這不是腿,這是一架沈重的磨盤;這不是腿,這是一根透明的蘿蔔。

"呦!真成了玉腿。"黑三角矯情地嚷著。"把腿抬得這麼高,是不是讓我揉揉?"

"你不是說讓你看看嘛?""你應該讓你的參謀長看。"此話一出,人人變色。

"陳師傅!這裡沒有參謀長。要罰就罰我一人。"寒梅語氣平和神態安祥。

"真是個大無畏的勇士。"黑三角翹起拇指。"你只要說出參謀長的名字,一切OK。"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想捏一個圓。可惜和阿Q畫圓,一點也不圓。

"這裡沒有參謀長。""只要你說出名字,馬上就坐,讓腿恢復原樣。"黑三角循循善誘,像盡職的政治輔導員。

"這裡沒有參謀長。"寒梅平靜地說。

"是--嘛?"黑三角的臉,如冒煙的火山。"我佩服你的膽量。現在,你不需說出名字,只要朝她坐的位置努一下嘴!就一下!"她伸出一根小拇指。

"不!"清澈的眸子一閃。

二根筋在黑三角額頭跳動,如二把舞動的槌。"今天我豁出去了--你不需說名字,不許努嘴,只要點個頭即可。現在進入倒計時:5,4,3,2,1。

你......"黑三角終於有了結巴。

寒梅一動不動。"有沒有參謀長?"黑三角絕望地叫著。"不!"清晰的一個字。

"好!很好!!很很好!!!"黑三角倒抽冷氣,重重吐出6個驚嘆號。眾人大駭,連呼吸都停止了。

"既然你這麼無畏,那就無畏地站三天。"黑三角前身一傾,雙膝一屈,用優美的姿勢結束了對峙。

黑三角走了,許多人沉默著。三天,還要三天。寒梅固然有超人意志,但畢竟是血肉之軀。你為堅貞付出的不僅是折磨,還有健康。健康,是你唯一的財產,也是你們家唯一的財產。

寒梅的晚飯又一次被瓜分。暈菜進了賊骨頭的胃,素菜給了小尤。寒梅的臉,青中帶灰,灰中呈暗;曾經的圓臉從長到尖,現在和錐子眼是一根籐上的二苦瓜。

"瞿瞿!"哨子叫起。眾人跳起來搶地盤。吃飽喝足的玉貴,呈大字型睡下。一分鐘後鼾聲如雷。

"難怪她要咬人,寒梅的菜進她的胃,寒梅的鋪被她霸佔。"其其嘆了一口氣。"因為有出賣者的利益,所以中國的出賣者前有古人,後有來者。"眼鏡寒著臉。

三天過去了。難捱的三天,窒息的三天,干煎乾熬的三天。今天是黑三角值班。我即憎恨她當班,更乞盼她上班。因為解鈴還需繫鈴人。

"你真傻。那天為什麼不說出我?"眼鏡責怪著。"這輩子沒學會咬人。"寒梅很堅定。

"我明天就出去。走前求你一事,你一定要答應我。"眼鏡懇切地說。"你今天一定要求她。不管羞辱,不要自尊。記住!你生在中國,意味著沒有羞辱沒有自尊。這些草紙肥皂也給你。"

"給大鼻子吧,她沒人接濟。""敢?"一個陰森森的聲音。"為什麼不敢?我的東西我有權。"眼鏡女針鋒相對。"我跟你打賭。"玉貴冷笑著。"敢拿肥皂草紙的站出來?"一聲吆喝,號子裡啞雀無聲。"我贏了。"玉貴奸笑著。眼鏡氣的渾身發抖。

"站直了!"一聲炸雷,我打了個哆嗦。"你沒有脊樑骨?""報告陳師傅,我有脊樑骨。"寒梅清晰地說。"你讓我站三天,三天過去了。"

"已經過了三天?""加上以前的二十天,一共二十三天。"

"二十三天?時間過的真快啊......二十加三。"黑三角搖著頭,笑著,嘮叨著。那份天真,那份忘情,那份由然而生的感嘆,讓人想起盼過年的孩子。

"整整二十三天。"寒梅如伢伢學語,含混中帶著顫音。

"你說已經二十三天?""是的!"寒梅緊張地看著她。

"既然這樣......"黑三角拖著長長的音。這長音,憋的我氣都透不過來。寒梅的臉刷白,如等候判決的囚犯。

"既然這樣,你就再站十天。"聲音徒地提高8度。"記著!十天。"說著她拂袖而去。

所有人驚呆了。這兜頭兜臉的不是一瓢冷水,而是一瓢糞水。不但骯髒,還噁心。這是體罰,更是羞辱。黑三角不是人,她是一條瘋狗,她是一條鱷魚,她是個人渣。

寒梅青澀的臉上沒表情,只有眸子一閃一閃。像二道閃電,像二把匕首,像二座火山。

"難道就沒有王法?"其其憤怒地問。"連大牆外都沒有王法,還談大牆內?"眼鏡搖著頭。

来源:看中國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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