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女囚(十九) 施虐者與被施虐者

作者:孫寶強 發表:2009-05-22 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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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及其漂亮的隊長,從水泡眼手裡引渡了我。"希望你到一組能適應環境。"她微笑著。2個月了,水泡眼的高壓激起我憤怒,反彈我不屈,眼淚早被烈焰舔乾。她的微笑,卻讓我眼睛濕潤。

"有什麼事儘管找我。這是學習組長456。"她親切地說。恍惚中,我覺的她就是麗娜管教。

"打開行李。"456膚色白淨聲音柔和,舉手投足間一派儒雅。"就這點衣服?冬衣呢?"她驚訝地問。"家裡把冬衣送來,但是沒拿到。"

"我幫你問一下,這二天太冷了。"她一招手,一個濃眉大眼的姑娘,笑著把我行李拎進小監,一個拆紗老嫗起身讓位,又送我一個微笑。

微笑!微笑!微笑離我如白堊期。但是今天的十分鐘裡,竟有四次微笑。

"你睡裡面還是外面?"姑娘問我。"我看你還是睡裡邊好。"老嫗急忙說。"為什麼一定要她睡裡邊?"姑娘蘋果臉上掛滿了笑容。,使臉更像個蘋果。

"我這是為你好。"老嫗把披在臉上的頭髮一捋,露出滿口長長的獠牙。"晚上蹬被,我好為你蓋被啊。"

"可我要和531睡一頭。"小蘋果露出孩子般的任性。

"求你了,你睡裡邊。"老嫗朝我鞠個躬。我也急忙鞠躬---來而不往非禮也!

"啪!"一個重重的巴掌重重。"不要臉的娼婦,也不給自己留點面子。"

"打死我,也要和你睡一頭。"老嫗臘黃的臉,竟沁出一層汗珠。

"啪!"又一記更重的耳光。我趕緊扔下行李走出去。睡裡睡外,悉聽尊便。

走廊上放著長桌,長桌四周圍著一圈人。勞動組長稱了一臉盆棉紗給我。我瞥了她的番號:388,詐騙罪七年。

勞動大姐托著飯格上樓,老遠就發出火車頭的‘呼哧'。扔下飯格,又拎來一桶菜。388只一瞥,就痛苦地閉上眼。

"怎麼頓頓水煮青菜?"老黨不滿地問。"以後怕是青菜也沒吃了。九大隊現在利潤是負數,連男監也歇了。"勞動大姐用杓子打著菜。"沒活就沒利潤,沒利潤只能吃豬食。"

"收工,交產量。"388敲著桌子。剎那間,排隊交公糧的隊伍已形成。小蘋果第一個交,交完後撒腿就跑。放水,擦地,再放水。不但身手敏捷,動作也很利索。十分鐘後,所有的人全進了小號。

我坐在地上。現在的牆是乾燥的,地板是乾燥的。雖然還是單衣,但不再冷的發抖。

"我盜竊罪,刑期二年。快上新生組了。"小蘋果興致很高。"你幾歲?""18剛過17天。"雖然老嫗臉上還留著手印,依然搶先回答。

"你男人和你離了嘛?"小蘋果把我番號轉過來。"為啥要離?""離婚是普遍現象,不離婚是特殊現象。"她老氣橫秋地說。"三年一瞌睡,五年毛毛雨,七年八年快來西,十年朝上算官司。只要有大帳,活的不要太瀟灑嘍!"她說的又歡快又輕鬆。"譬如一次旅遊,一次插隊,一次體驗生活,一次拍電影。"

這話很熟悉。這是一起公判的A青年說的。他完全有理由這麼說。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這裡不是不許談案情嗎?""傻事還需廣播?"小蘋果笑了。"傻事?"一個可以做我女兒的人,居然說我傻。

門外遞來二隻碗,青菜上有二條小黃魚。小蘋果拈起魚朝嘴裡送,眼睛一眨,魚已消滅。老嫗把黃魚夾進茶杯,然後用舌頭舔筷子,舌頭咋巴咋巴舔得歡。舔完後悶頭扒飯,就像拾荒婆朝簍裡扒廢品。.

"老母豬!吃點豬食嚼點泔水這麼響。"小蘋果猛蹬一腳。

"我輕點。"老嫗抱歉地說。嚼飯聲沒了,另一種怪音來了。‘咯咯'。老嫗伸頸,昂頭,想利用‘水往低處流'的原理,把飯滑進食道。但是飯沒有流動性。

一聲‘咯';又一聲‘咯'。"你發個聲音。"我沖小蘋果說。"老母豬嚼吧。"小蘋果一揮手。‘吧嘰吧嘰'聲響起,就著是長長透氣聲。"我是假牙,吃飯費勁。"她朝我感激一笑。

"土豆燒牛肉味道好嘛?"小蘋果看著我。我知道她‘醉翁之意',但不喜歡搞這一套。

"早給你留著呢!"老嫗掀開茶杯遞過去。小蘋果拈起魚送進嘴。"別嗌著。"老嫗高舉水杯獻上哈達。

"小手油膩,用這擦。"老嫗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帕。一看到手帕,就想起楊瓊的贈帕。"藏了一年沒捨得用。"老嫗笑著,像實現了多年的夙願。

"還有幾塊?""就剩這塊。"老嫗用胳膊擋住包裹,如孔乙檔住‘不多哉'的茴香豆。小蘋果一把抓住老嫗領口,手擦在衣領上。

"531,如果她要,挖我的心也願意。"老嫗拍著乾癟的胸脯。"可她送人啊!"聲音淒愴,像臨終告別。

"說下去!"小蘋果鼓勵著。"說就說!380專坑矇拐騙是白面狼。"火辣辣的耳光上去後,小蘋果揉著自己的手。

"你打老臉不要緊,不能扭了嫩手腕。"老嫗抓過她的手攥在掌心。小蘋果腳朝後縮,接著朝前一躍。老嫗發出一聲慘叫。

"收碗了!"我把飯盆伸出去。老嫗扶牆站起,趁機把碗裡的魚骨塞進嘴。"我要喝水。"小蘋果搭拉著眼皮。老嫗解開扣,一隻水罐擱在胸口,棉套的繩子繫在她脖子上。老嫗呈上水罐,小蘋果呷了一口,又推回去。老嫗再把水罐捂在胸口。一呈一接,一推一收,動作默契,絕對是抽大煙和燒大煙的配合。

"水還是熱的。"小蘋果咋著嘴。"姑奶奶,這水一分鐘都沒離開胸口。""你喝了?""打死也不喝,熱茶是給姑奶奶準備的。"

"531,你看她賤不賤?"小蘋果問。"賤!"我不假思索地說。"就是太監服侍皇帝,恐怕也沒這麼賤。"

睡覺的哨子響了。"531,你還是睡裡邊吧。"老嫗的眼裡,充滿羚羊般的淒切。"531,你就睡外面。"小蘋果堅持著。"我求你了。"老嫗淚光洇洇。"她晚上蹬被會著涼。"

"要你老娼婦管。"小蘋果勃然大怒。"我怎能不管?蹬被要我命啊!"‘檔'!茶杯砸來,老嫗頭上新添了蒙古包。我拿起被褥朝糞桶走去。

我正拆紗,突然白光一閃。我揉揉眼,這不是白光,而是老嫗花白的腦袋。腦袋一閃一閃,像出洞前環左右而顧的老耗子。老耗子堅守耗子洞,只把腦袋伸進伸出。眼睛盯著一個目標,眼裡有愛憐有幽怨,有深情有痛苦。我被如此豐沛的眼神驚呆了。

小蘋果坐在380身邊。她含嗔帶情,眼波盈盈,巧目粉腮,羞怯動人。388寬闊的肩膀,時不時來個小撞擊。"你真壞!"小蘋果半嗔半嬌,半痴半醉飛個眼波。"幹活!"388叱著。

吃飯時小蘋果進來,拾起鞋‘劈劈啪啪'猛抽一氣。"什麼聲音?"388問。"組長,我在拍地板上灰。"小蘋果嬌滴滴地說。388一走,她操起軟底鞋。裝了消音器的手槍,大大降低了分貝。現在只能從打人者和被打者的喘息中,知道鞋的份量。

‘劈啪'不絕於耳,嚴重影響到我食慾。

"還看?""打死也要看。"老嫗脖子一擰,絕對有劉胡蘭的寧死不屈。小蘋果扔了鞋,攥著五指朝她眼睛摳去。我一把打落。"適可而止。"

"還看?"小蘋果怒目而視。"眼睛在,視線在。"老嫗神色堅毅。我退出三八線,重新端起碗。

456拿著一疊單子走來,工場間馬上沸騰了。456逐次派發,發到的神采飛揚,發不到的沉著臉。"趕快寫信,明天交上來。"

一張發灰,發暗的接見單躺在我手上,這是親人相見的通行證。

"531,你知道她為誰坐牢?"小蘋果問。"誰啊?""為她男人的姘頭。她偷了一箱羊毛衫,結果判三年。他男人卻連一張草紙都不給他。""他畢竟是我男人嘛。""男人早蹬了你,你就是衣服脫光......"從她嬌嫩的唇裡,蹦出一串串下流話。"打住!"我沉下臉。

罵乏的小蘋果朝後一仰,老嫗推過包裹墊在她身後。小蘋果翹起二郎腿,二指下意識地晃動:這是抽煙動作。

"你知道我幾歲?"老嫗問。"大概60。""我今年35。"老嫗慘然一笑。"我眼力不行!"我忙安慰她。"我知道自己是卡西摩多。""卡西摩多也有一顆善良的心。""我是醜,卻是烈士後代。進單位後我努力學習......""對!知識能改變命運。"

"單位的書記,給我介紹了一個最可愛的人。""可愛的人把你當跳板,到上海後就露出狐狸尾巴-這故事老掉牙了。"我笑了。

"老娼婦,給你糖精當奶糖。"小蘋果抖著腳。"你沒腦子?"

"我有過猶豫,但書記一句話打消我顧忌:婚事由組織定,今後有事找組織。" "那時我非常相信組織,我真的很傻很天真。"老嫗一臉懊惱。"不要自責,我們都有相同經歷。歷史的侷限性不能由你承擔,你只是重蹈覆轍而已。"我再次安慰她。

"精闢之至。"老嫗熱烈地說。"這是個圖騰年代。相信每一句語錄,相信書記每一句話。"
"你為啥不去告他?為啥不去揍小婊子?"小蘋果問。

"......忍一忍海闊天高。"

"我為你難過。"我沉痛地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我相信心字頭上一把刀,我相信中庸之道......""中庸不等於奴隸,中庸不等於奴才。""你要是忍,就不會吃這官司。"老嫗遺憾地說。

"要是在暴虐前保持沉默,那還算人?"我冷冷地說。

今天是星期天,也是洗衣服的日子。"531,你洗幾條?""一條。""餘下指標給我。"小蘋果高興地說。

中國是指標大國。肅反有指標,糧食有指標,反右有指標,牛鬼蛇神有指標,連洗衣服也有指標。

老嫗朝衣服上打肥皂。臉頭髮披在臉上,讓勇猛向前的牙床,更有突出感。

"老東西,洗乾淨點。"小蘋果把腿倚在牆上。"你放120個心。"小蘋果抖著腳,朽爛的地板發出了呻吟。

"531,這聲音像什麼?""耗子叫。""再猜。""鋸木頭。""再猜。""總不會是斯特勞斯圓舞曲。""你仔細聽,至少可以望梅止渴。"她曖味地笑著。

"笑啥?"我把草蓆蓋在正方形的蒙古包上。"這是造愛聲。你是否感到靈魂出竅?"

"這麼小的人就這麼下流。"我冷冷看著她。"食,色,性也!"她一字一頓。"這是偉人語錄。"

天吶!魯迅果然是旗幟。外邊有人扛,裡邊也有人扛。

我正準備寫信,小蘋果進來。眼如深潭波光瀲灧,臉如桃花嬌羞可人。她身上,帶著巨大的電流。

"回來了?"老嫗激動地迎上去。小蘋果推開她直撲蒙古包,片刻就擒獲一罐午餐肉。

"這是我的。"老嫗搶過午餐肉。"380愛的不是你,而是物質。"高亢的聲音,再加上堅毅的神情,她完全符合老布爾什維克形象。

"親愛的老寶貝,給你一個香吻。""你......"紅暈爬上臉頰,老嫗被雷擊中。‘嚓'!小蘋果搶了午餐肉奔出去。

外面傳來淫笑,一聲比一聲響,一聲比一聲脆,這是午餐肉帶來的能量。老嫗踅到門口,肌肉緊繃雙手下垂,側身貼牆身軀不動,就像鍾馗嫁妹裡的耗子精。

"時間到,進去!"388喊著。小蘋果一進監房揮鞋而上。一個打的氣喘吁吁,一個被打的呼哧呼哧。縱如此,二人如簽了君子協定,一概不發聲音,就像在放無聲電影。

"下次還看不?"小蘋果終於打累了。"有眼就看。"老嫗愈打愈勇。"扎瞎你的眼。"小蘋果舉起竹針。老嫗迎針而上,絕不是孬種。小蘋果扔了針,抄起書朝腦殼砍。腦殼半點都不退卻。小蘋果東張西望,突然掀開馬桶蓋,把書塞進去。老嫗猿臂舒展,書被撈出,可是下半部都濕了。這是一本‘絨線編織大法'。

"快用水沖一下。"我著急地說。"不好,有情況。"老嫗把耳朵貼到牆上。"色膽包天!色膽包天吶!""又怎麼了?""信號!""SOS?""380在發信號!"她對準牆敲了幾拳。"這裡是渣滓洞。你是江姐,她是許雲峰。"我笑著說。

‘咚咚咚'小蘋果對著牆壁三下。‘咚咚咚'回音來了。好!這裡成故宮的回音壁。

"531,敲一下問好,敲二下有事。敲三下......""芝麻開門。""三下就是阿爾日付油。""表示她付油錢?"我憋住笑。"就是英語我愛你。380敲三下,說明她色膽包天啊。"

"你骨頭又痒了?"小蘋果冷笑著。"難道你忘了你媽的話?"此言一出,小蘋果垂下頭。

"用水!"賈母敲著水車。老嫗抄起二盆,彎腰弓背朝外沖。我真搞不懂,不就是放點熱水,既非伏擊戰又非坑道戰,怎麼連脊樑都可以委屈。

"下一個。"賈母關了龍頭。"再加一點。"半蹲的老嫗發出請求。"滾!"賈母毫不動搖。"阿奶!迪只臉盆是我的。"小蘋果奶聲奶氣地說。"曉得了!"熱水飛流直下,濺起一道白練。小蘋果端著盆,凱旋而歸。老嫗端著盆,趿鞋耷腦。主僕對照極其鮮明。

熱水瀰漫出一團霧,小蘋果在霧裡搞衛生。一聲口哨,小蘋果一整衣衫飄出門。老嫗剛跟到門口,小蘋果又殺進。一陣暴打,一陣大珠小珠落玉盤,小蘋果哼著小調出門;老嫗一手捂臉,一手端著主子的髒水直奔水鬥。

"我的書呢?"大清早猥瑣女就嚷著。"怎麼濕了?""對不起!"老嫗朝她手裡塞塊香皂。"不行!不行!"猥瑣女五指攥皂,嘴裡兀自嚷著,把書扔進來。

我翻到書的最後一頁。價格1.2元,藍章上敲著‘五折處理'。

"書是你揀來的,這香皂4元。"老嫗陪著笑。"燙金書不要,羊皮書不要,我只要一模一樣的書。"猥瑣女蠻橫地說。眼睛落在包裹上。

我把草紙和肥皂扔給她。"早這樣有多好。"猥瑣女笑了。

来源:看中國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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