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生----一個黑四類分子的離奇遭遇(八)

作者:呂維 發表:2010-06-10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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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行路難---平民自傳)

五十一

公社化後的農村,每到秋收時節,有一種極為普遍的現象,各級幹部把它稱為「小偷小摸」,社員們相互之間則叫做「拿」,尤其是婦女們,表現得更為突出。割谷 子和高粱,回來時,衣服裡想方設法裝些穗子,起山藥時,收工後總要把預先挑好的山藥蛋藏在褲腿或腰間,用衣服包穿起來,以免被幹部發現。

社員之間,多數情 況下,互相並不隱瞞,有時還要彼此關顧,怎樣偽裝得不露馬腳。誰也不認為這是通常所說的那種偷盜。偷盜,一般來說是一種不光彩的行為,於是乎不約而同地叫 做「拿」。所謂偷盜,就是竊取他人錢財,而「拿」,顯然不存在竊取別人的勞動果實的意思,本來應該是自己所得,是自己用辛苦與血汗換來的,只因外部壓力太 大,各級領導者不允許你拿回應得的東西,於是悄悄取回一些。這種情況,或許是公社化後中國農村一種特有的現象吧,它與人們長期吃不飽肚子,生活窮困有著緊 密的關係。如果豐衣足食,誰還去「拿」?因為一旦暴露,幹部並不認為是「拿」,依然要按偷盜論處。

一九六七年的秋收時節,公社正打算恢復原來的鄉村機構,「文革小組」頓時失去光環,村裡處於新官未上,舊官面臨下臺的真空期,給廣大社員提供了可趁之機。 尤其是貧下中農的子弟,夜晚乾脆趕著小平車,到村南六七里遠的五分場去偷。五分場是國營農場,人手不多,忙了東邊,誤了西邊,結果被這些年輕人偷了個不亦 樂乎。等到偷風進一步蔓延,五分場向公社告了狀,地裡莊稼已丟失大半,幸虧是公家,沒人心疼。公社幹部來到村裡,要求偷的人主動交出贓物,答應不給於處 分。那時人們只顧著往回拿,莊稼尚在院裡垛著,未來得及打下顆粒,誰也怕搜,於是各自搬出兩三捆,湊了兩馬車,讓人家拉走,就此了事。至於本村莊稼地裡, 也時有丟失,但明目張膽的大肆偷取並不多見。

在這種情形下,最苦了的人家便是「四類分子」,這些人屬於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 如果誰敢以身試法,一旦抓著,殺雞給猴看,只能乖乖地做刀下雞。

我家自從被換走自留地後,這年的產量不及上年的三分之一,加之小塊地被沒收,即將面臨的下一年,毫無疑問將是飢餓,糧食缺口甚大。母親憂心忡忡,生怕大妹著急,出去闖禍。

大妹比我小九歲,出生於一九五零年的冬天。在我的後面,母親曾先後生過兩個孩子,都未能養活。四六年抓兵時,父親躲出去,接著又是土改,索性出了口外。一 直到三年後才回來,有了大妹。她出生後,白白胖胖,模樣十分可愛,成為父親的掌上明珠。我的姥娘,也許出於喜愛過分吧,竟給她起了「醜女」的乳名。

小時候,我也非常愛她,走出走進,經常背在背上。她對我更是十分依戀,整天在我身邊糾纏。正是大家的共同寵愛,養成日後特別任性的脾氣,凡是都得由著她。隨著 年齡的漸漸增長,任性非但沒有收斂,野性卻在與日俱增,甚至敢於欺負和捉弄同齡的男孩子。一群孩子們一起玩耍時,總是由她做主。這樣,潑辣大膽的特點也慢 慢顯示出來。父親去世那兩年,我在外面上學,每到秋收,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們從地裡往回拿莊稼,她當然不甘落後,照樣去拿,她才不管家裡是什麼成分呢。生來 行動敏捷,風風火火,頭腦精明又多於竅門,干同樣的事情,遠遠超過同齡的男孩子,鄰居們一致認為,日後肯定是理家過日子的能手。

這年秋天,隊長派工,要她參加秋收,她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因為未滿十八週歲,不算正式勞力,隊長也拿她沒有辦法。她呢,瞅準機會,便出去幹一下。我 和母親多次制止,她根本不聽,總要和別人比。而且,挑選的時間,也多在我們下地後不在家的時候。有一天,吃過晚飯後還沒有回來,母親甚為焦急,幾次催我出 去找找,我在附近的街道上轉了幾圈後,不見她的蹤影,只好慢慢等著。突然有一個黑影從身旁快速閃過,肩上扛著一個袋子,約莫是她,不便叫出聲來,尾隨著匆 匆回到家裡。

原來,傍晚的時候,她一個人出到離村四五里遠的地方,那裡有一片黑豆尚未收割,她向四處張望,沒有一個人影,迅速割到一片,然後抱到渠壕裡, 用鐮把將豆子打下,又趁風揚出,裝了滿滿一面袋扛了回來,足有五十斤。母親擔心地說她:「你也不怕碰上人」!她滿不在乎地答道:「這會兒哪有人?看田的人 剛吃過飯,還不到出地的時候,這叫扑燈花賊,最保險」!當然也有不保險的時候。記得有天早上,我剛起來走出院裡,她背著牛腰粗一捆穀子,匆匆忙忙進了屋 裡。緊接著,治保主任白仲魁氣喘吁吁地跟進院來,劈口問我:「醜女哪啦」?我說:「還沒起來吧」?「胡扯」,白仲魁仍在喘著氣,「眼巴巴瞭見她背了一捆谷 子往回跑,緊追慢追,到你家院子附近不見了,不是她還會有誰」!等他喘過氣來,警告似地對我說:「以後管嚴點,今天是被我看見,要是遇上愛管事的人,夠你 一壺喝」。說罷向外走去。回到屋裡,正要責備她,她倒先開了口:「我也看見了白仲魁,他這個人,嘴上喊得凶,其實心眼並不壞,抓住了大不過把穀子留下,罵 一頓,也不會匯報大隊」。說的也是,當時多數看田的人,普遍持這種態度,即使抓著,只是警告一下,誰也不想擴大事態,擺到桌面上去,大家都一樣的窮嘛!難 道看田的人就不偷?

許多年後,當我們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每逢和大妹共同回憶起這一段日子時,她還是那麼得意地說:「當時名義上是你養活著一家人,實際上全靠了我,要不,真不知道會餓成啥樣子」!此話確實不假,我掙的工分很難分到現金,她弄回的糧食卻充填了全家人的飢腸!

偷盜,自古以來被人們公認為是一種不光彩的勾當,為大多數人所不齒。但如果人們的生存受到嚴重威脅時,從自己辛苦耕種的土地上悄悄拿取一些糧食,以維持最 起碼的生命運轉,算不算賊呢?這個問題只有留給將來的歷史學家們去討論了,我在這裡僅僅是如實地記載下當時的一種社會現象。

五十二

一九六七年,全村共收糧食十八萬斤,每個勞動日的分值九厘六,也就是說,勞動一天掙不到一分錢,創下合作化以來的最低記錄。「文化大革命」的「豐碩成 果」,在這個荒村體現為家家皆為欠款戶。母親和我從不缺勤,大妹給隊裡割草,按定額掙工分,比同齡的女孩子還多,一年下來,全家所掙工日近七百個,總收入 不到七塊錢,而糧款則在二百元左右。辛苦一年,非但沒有絲毫收入,反倒欠了一屁股債。過去看小說、電影,裡面描寫的地主資本家,殘酷剝削窮人,給這些人很 低的待遇。而現在的我們,勞動一年還得倒貼,真不知道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該如何體現!各級幹部不是常常說,工農群眾當家做主了麼,咋連過去當長工時的日 子都不如?當長工還能按月拿到工錢,我們卻是幹活一年,反倒欠了大隊的糧款。「還不如不干哩」,多數社員這麼說,人們的生產積極性降到了冰點,派工成了最 頭疼的事情。

寒冬的一天,隊長來找我,要我趕小平車給各家拉炭。隊裡曾經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四類分子」不准擺弄牲口,除了幾個耕種的老把式被特許外,趕 車的人裡,從沒有一個「階級敵人」。據說是怕這些人害死牲口,彷彿我們和毛驢結下了幾輩子的仇恨。現在,勞動一天不到一分錢,貧下中農不幹了,隊長只好派 我和黃裕明,真應了那句時髦的話,「我們不干誰幹」!

拉炭,並不受苦,卻很受罪。每天後半夜兩點左右動身,早上到達煤礦,開門後進去裝車。村裡人大都沒錢買大塊炭,名為拉炭,實際上都買煤面子,每斤三厘,一 平車拉六七百斤,兩元錢上下。無論輪到那家,女人們總是不住地叮囑,央求給她家多揀點煤塊,因此,車上還得備有一隻籮筐。到了煤場,力圖避開站場人的監視 目光,盡量揀些塊狀的炭,裝在車廂裡,上面蓋上煤面子。這樣一來,耗費的時間自然要多,別的人也是如此。全大隊共分六個小隊,每個小隊有兩輛小平車,冬天 都在拉炭。出發後,形成鬆散的長龍陣,逶迤前行,有的人與前後相鄰的車倌大聲說笑著,有的人則蜷縮在車廂裡的莜麥秸子上打盹,任由毛驢前行。每天走著重複 的路,毛驢根本不用人去指揮。只有回來的時候,由於裝車速度不一,一字長龍陣自動分散成幾個小組,我和黃裕明老漢總在最後。

黃裕明是個慢性子的人,大炮打 過來也會照舊不緊不慢,我則是個從來不打牲口的人,落在後面自然是理所當然得了。毛驢彷彿摸到了趕車人的脾氣,也總是慢條斯理地走著。每天過磅交款後,順 溝裡向東走不多遠,轉向南開始爬坡。這是一條又陡又長的坡,足有一里,上坡時,不少人狠勁鞭打毛驢,大聲吆喊著,生怕停下來。我則自備了一根繩子,幫著它 拉,毛驢似乎受到了鼓舞,不用鞭打,一樣非常賣力。上坡後,把它叫住,歇息一會,我和黃裕明各自點燃煙袋。黃裕明比我父親的年齡還要大五六歲,為人非常老 實又不愛多說話,只有和我在一起時,才肯多說幾句,大概因為兩人屬於同類,說的不合適也不至於出問題。那天,我們坐下來時,他笑嘻嘻地問道:「那娃,你為 啥不打毛驢?鞭子老在車上插著」。我嘆口氣說:「大爺,真的是不忍心啊,您看那毛驢,脊樑像刀削過了似的,瘦的皮包骨,的確下不了手。

再說啦,它和咱們一 樣,同是受罪的角色,只不過不會說話罷了」。聽我這麼一說,他也開了口:「隊裡分配的飼料,都讓飼養員給貪污了,凡當飼養員的人,都和隊幹部有關係」。 「那是的,這年頭人不夠吃,貪污牲口一些料,也是情理中的事」。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往往是其他小隊的車已經回去很久,我倆才慢悠悠地回來。 不久,他也把鞭子插在車上,任由毛驢掌握著速度。

寒冬時節,曠野裡一片灰濛濛的景象,路上偶爾有一兩棵小樹在風裡瑟縮著,車子行駛在不平的小路上,不停的顛簸。走得腿酸時,坐一小會兒車,凍得腳疼時,再 下車行走。行走在遼闊的曠野上,常常引起人許多遐想,想起在校時的種種往事。吳殿生、劉德順等同學,大概都已成家了吧,周同學可能也已結婚,大家都過上了 安寧的生活,一起分配到北票發電廠的馬寶田同學不知如今在幹什麼工作。

這一切都無從知曉。自從回來後,和所有同學停止了通信。三年了,同學們一定都在各自 的崗位上努力工作,只有我,趕著這輛毛驢小車,徜徉在冬日的荒野裡。頭戴兔皮帽,身穿破皮襖,腰裡系一根麻繩,腳蹬氈靴。滿臉烏黑,又被汗水沖刷成幾個小 小的狹長板塊,加上鬍子很久未刮,咋一看,足有五十歲,難怪礦上站場的人經常稱我「那老漢」。每當這時,自然會想起白樂天的詩句:「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 蒼蒼十指黑」。假使這時突然遇到往日的同學,哪怕是最熟悉我的崔海瑞,保準不會馬上認得出來。

於是,又想起這位親如兄弟的同學,夏天來信時,說他已經結 婚,女方剛剛從內蒙返回老家,彼此情況很不瞭解,其父母急著要給女兒找個人家,彩禮要的也少,就這樣在雙方家長的撮合下,匆匆成了親。從以後不斷的來信中 得知,他的心情甚是鬱悶,和這個女子住在一起,心裏老想著昔日的戀人,正所謂同床異夢。後來又發現女方患有抑鬱性的神經病,整日不和人說話,木已成舟,只 好將就著過日子了。想過別人以後,又想到自己,將來有一天,假使環境稍稍有所好轉,能給二弟、三弟娶過媳婦,待我將母親養老送終以後,獨自或許會雲遊四 方。即或不行,寧可做一名流浪者,也不願在村裡當這種誰都可以指揮的賎奴。

雖然當初判我管制三年,但三年過後,能給摘帽子嗎?恐怕沒門。村幹部中,有些人 恨不得將這頂帽子讓我戴進棺材裡才高興呢。人活在世上,總要有點自由才好,「不自由,毋寧死」。但這一切也許只能是個幻想。眼前的社會,戶口制度和糧食關 系,早把每個人像鉚釘一樣,鉚在一個點上,想雲遊四方,豈不是白日做夢!尤其像我這樣的賎奴,哪怕出外行乞,也會有人出來過問,「是不是故意給社會主義社 會摸黑」?

後半夜向煤礦方向進發時,車裡抱上一抱莜麥秸子,像狗一樣蜷縮在裡面,多數時候凍得睡不著,便常常仰望著星空。浩渺無垠的太空,永恆的宇宙,幾千年不曾有 過大的變化,而我們人類,來到塵世則猶如匆匆過客,幾十年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想到熱衷於爭名奪利、你死我活地鬥爭的人們,到頭來又會有什麼結局呢?王 侯將相,公子少爺,百年以後同為糞土,先輩們早已做了總結。

的確,人總是要死的,再有權勢的人物,再享盡榮華富貴的人,死後不也同歸於寂寞嗎?古往今來, 曾有多少不可一世的人,後來不也成了朽骨麼!進而想到,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的時光,今天你鬧我,明天我又鬧你,又有什麼意思呢,倒不如大家和和睦睦,友 好相處,彼此心情都痛快些為好。被人陷害者,受盡煎熬,固然很苦;那些處心積慮陷害別人者,整日絞盡腦汁,費盡心機,又何嘗有過片刻的輕鬆!人啊,作為高 級動物,萬物之靈,如果也像其他動物一樣,弱肉強食,爭鬥不已,這世界將是怎樣的慘狀啊……正是這種種遐想,使我對眼前的生活看得十分淡漠,不幸的遭遇, 也就幾十年吧。過後,大家不都一樣地化為泥土!

拉炭一直持續到臘月二十三封礦為止。又一年即將過去,新來的春天要和這頭毛驢告別了,啊,真心地感謝它!一個冬天還算健康,未給我帶來任何麻煩。

五十三

日子過得越來越艱難,連續幾年沒有一點現金分紅,糧食本不夠吃,誰又敢賣?農民的錢,從來都是靠賣糧或打工掙來的,地裡總不會直接長出鈔票!但咸鹽、煤 油、鹼面、毛巾、針頭線腦等日用物品誰家能缺!只好寄希望在雞屁股上。而雞,每戶人家也只餵五六隻,再多了餵不好,不給下蛋。一年裡,除了二月二,據說是 個咬金咬銀的日子,給每個孩子吃一顆雞蛋,其餘都拿去換了咸鹽、煤油等物品。

除此之外,便是養一隻或兩隻母兔。到了夏天,只要有草就行,餵大一隻賣一隻。 我家也是這樣,養著五隻母雞和一隻母兔。冬天雞不下蛋,兔子也很難繁殖,簡直斷了經濟來源。為此,只能讓母兔在住人的家裡下小兔,小崽放在一個紙箱裡,就 在炕的角落處。每天定時將大兔捉回,在炕上給小兔餵奶,然後送回窩裡,等小兔滿月後,稍為長大一點,具備一定的耐寒能力,方才和大兔一起回窩。

這樣,寒冬 時節,也可以培養一兩窩小兔,夠了五斤,便可賣出。只是把家裡弄得極不乾淨,時不時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人窮的沒辦法時,誰還管它衛生不衛生呢。母親在鄉間 是個很善於節約,又不怕髒和苦的農婦,想方設法也要把日子對付過去,靠養幾隻兔子,總能把日用的零碎物品及時買上。而那些懶散的人家,連這些收入也得不 到,日子過得更是捉襟見肘。鄰居呂成海便是這樣,以至於家裡幾次斷炊,向隊裡借糧。每次只借一丁點,下次分糧時又被扣去,惡性循環,最後開不了鍋,氣的得 了神經病。

幾次發病時,赤條條地睡在街外,大都由我背送回家。他是我的本家四大伯。一次,向隊裡借糧未果,正好公社書記王成寶來到我村,那天恰好站在大隊 部門外,四大爺便把一腔怒火發向這位父母官:「你們給我聽著,當年老子打新保安時,衝過一道一道的鐵絲網,腳底下踩得都是死人,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哩,到如 今你們坐了天下,咋連肚子也不給填飽?我肏你媽,忘了本的共產黨,你們把老子抓起吧,坐法院每天還給吃九兩供應糧哩」。公社書記只好默默聽著,其後總算又 借給一些糧食。呂成海貧農出身,又是復員軍人,能和幹部這樣叫板,我等「四類分子」,敢這樣嗎?哪不是故意和自己的腦袋過不去!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力節省。 母親常說,過日子要學會瓮口口上打省,每頓做飯時,盛出的面一減再減,從不敢放任孩子們敞開肚皮去吃,大家湊合著,喝個差不多了事,配合著吃些「燴黃 菜」。

關於黃菜,這裡簡要做一說明。每年深秋,附近靠河的村子開始收菜,主要是茴子白、胡蘿蔔,大妹領著二弟把人家丟棄的茴子白老邊葉和胡蘿蔔英子背回, 母親一瓮一瓮地淹起來,叫做黃菜,大概因淹過來變黃的緣故而得名。食用時,再擦點山藥蛋絲絲,一起燴熟。雖然不大好吃,也可充飢,冬天裡它可以代替野菜。 每次飯菜快盡時,相互招呼著給母親留點,她總是最後吃,更是吃不飽。許多年後,當我回憶起那時的情景,曾寫過這樣的一首小詩:

些許粗糧果腹難,
半摻糠菜度飢寒。
兒郎吃罷她方食,
鍋底殘湯只半盤。

如今,當我進入年邁的歲月,每逢重讀這首小詩,仍然忍不住熱淚盈眶,尤其在母親逝世後。那時的日子實在是太苦太苦了啊。生活在農奴制下的中國農民,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答,只能聽從命運的擺佈!

五十四

生活上的困難,自不必多說,大家都分著一樣的口糧,一樣的沒有錢花。除此而外,我家還有一個最突出的問題,便是住處逼仄。一鋪炕,六個人擠在一起,隨著弟 弟妹妹們漸漸長大,睡覺成了大問題,總是三個人頭朝窗戶,三個人頭朝炕沿,交叉著,翻身都很困難。

剛回村那兩年有比較充裕的時間,辛苦一點或許可以再券一 間窯。但那時,一門心思用在多攢糞、把自留地和小塊地種好這件事上,力求解決吃不飽的問題。加上日後根本沒有結婚的打算,過一天算一天,弟弟們又小,缺乏 幫手,解決住處便拖延下來。現在,這個問題終於提到生活的日程上來。本來,冬天要和爺爺一起去住,因為趕車拉炭,每日都是凌晨兩點出發,走時還要吃飯,住 到別人院裡實在不方便。二弟、三弟合蓋一張被子,不願去爺爺那裡,嫌冷。家裡那鋪炕,人均寬度一尺多一點,實在到了擠不下的程度,解決住處已成為燃眉之 急。

過年後,村裡的領導班子重新定了下來,基本還是過去的人馬,只增加了一名副大隊長李錄。新班子上任後,為表明立場堅定,開始對「四類分子」進行嚴格管 制,不管有事沒事,每晚都得集中起來學習,有時竟到十二點左右,業餘時間少得可憐。面對這種情況,只有發動全家,才能解決這個問題,正如母親所說,一旦行 動起來,二弟、三弟都可派上用場,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兒。在舊窯的西邊,有一處空地,歸我家所有,因為面積不大,也不算自留地,再券一間窯綽綽有餘,考慮再 三,無法解決門窗的資金。券窯,自家可以利用早晚時間備料,但請匠人等工作,又無法支付工錢。

最後決定暫時蓋一間很小的茅屋,只要能遮風擋雨,住兩個人即 可。這年頭,像我們這等人家,根本顧不上什麼講究 。其實,早有此打算,也曾把這個想法告訴過姥娘,老人家極力支持。他們的院子裡,有一棵長了幾十年的大榆樹,兩個人才能合抱得住,由於這棵樹的不斷滋生, 院子的牆裡牆外,又長出不少子孫榆樹,其中有五六顆已成大樹。每年春天,大舅都要捅樹,捅下的枝子,常有胳膊那麼粗的,往年都燒了火。自從和姥娘說過後, 凡長的比較順溜的枝幹都留了下來,姥爺還把那些小的細枝,揀出好用的也都捆了起來,準備當棧子用。放柴草的小窯洞裡有一個三尺高、二尺寬的舊窗戶,一直閑 擱在角落處,姥娘答應給我留著。

這樣,剩下的問題就是門,正好上年爺爺被遣送回來時,帶回一扇新門派上了用場。他們在集寧時,一直租房子住,後來徵得房東 的同意,在院子的角落裡臨時蓋了一間小房。上年回來時因捨不得那扇新門,一起帶了回來,如今還在元海叔的舊窯裡放著。如此一來,只要脫些土坯,拉些泥土回 來,蓋一間簡陋的小茅屋,基本可以不花一分錢。

開春不久,全家行動起來。每天,只要我把泥和好,二弟和三弟便可脫下土坯。每干一批,抽空砌成牆,很快小房子起工,又盤了一鋪炕,炕寬兩米,足足可以睡兩 個人。剩餘的材料,還搭了一間棚子,作為存放柴草處。全部完工後,一家人都很滿足。環顧四周,十幾戶人家,除了元海叔有兩間新窯外,根本沒有什麼新的建 筑,我的伯伯叔叔們全都住著祖上留下的舊窯,我家的茅屋雖不起眼,卻是新的。因此,二弟和三弟格外高興,爭著要去試睡幾天哩。

茅屋完成不久,村裡又給「四類分子」增加了新的苦役,每天一早一晚必須打掃街道。暗自慶幸,多虧動手早,否則的話,還不知要拖延倒何時呢。謝天謝地,從此再不用擠著睡覺了。

五十五

風聲越來越緊,附近的村子裡也都加強了對「四類分子」的管制,早晚打掃街道成了普遍的現象。每天晚上持續不斷的學習,根本沒有什麼意思,只是讓大家多熬 夜,更加疲乏,從肉體上進行折磨。考慮到爺爺已快七十歲,決心讓他先走。其實,他也早有這個打算,只擔心走了以後給我帶來麻煩。最後在我的極力勸說下,終 於離開老家,又一次奔向內蒙。那裡有二叔、三叔,兩個年邁老人,晚年到兒子家住,查出來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還是初春的一個夜晚,公社游鬥團押了一批典型的 「四類分子」來我村游鬥,在戲台上幾次把呂元喜捆得昏死過去,再用涼水澆醒。劉振清老漢則被打得皮開肉綻,昏死過去,怎麼也弄不醒來,只好交給他的兒子抱 了回去,匆匆宣布散會。後來聽說,劉家年老的人都聚在劉振清家裡,共同想了許多辦法,直到凌晨才慢慢有了些氣息,至今還在家中養傷,不能走動。那一晚,爺 爺和我都在台下,老人渾身發抖,幸虧有我在旁扶著,否則他會跌倒在地。爺爺本是膽小怕事之人,尤其怕官,也就是從那晚起,堅定了他要走的念頭。而我,估計 遲早會遭受毒打,那樣對他的刺激將會更大,還是先走為好。眼不見為淨麼!

爺爺走後,村幹部詢問了幾次,我告訴他們:「他想我二叔、三叔,一定要去看看,我攔他不住」。「那為啥不請假」?「是嗎?我還以為他請了假呢」。他們找不 出更多的理由整治我,只好暫時作罷。我也知道這些人決不會善罷甘休,三叔的假離婚,爺爺的不告而別,如此藐視幹部的行為,遲早要做一清算的。因而,也早有 思想準備。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由他們去吧。

學習會上,每晚指定由我讀一段報紙,然後便是抽煙、閒聊。什麼時候治保主任通知散會,方才可以離去。遇有治保主任忘了的時候,只好坐到夜深人靜,周圍沒一 點聲息時,才敢自行散去。我不喜歡和人們天南地北地閑扯,利用每晚的空餘時間,開始整理頭腦裡的一些想法。換句話說,也就是總結一下回村三年來的思想變 化。

首先,覺得信仰在慢慢摧毀。成年以後,不管別人信不信,我確實是忠誠地信仰馬克思主義,信仰社會主義,信仰無產階級革命。雖然出身不好,但總覺得社會主義 是一個美好的社會,幾乎全部相信報紙上的宣傳。及至回到農村,所看到的全然不是想像中的那樣,田園凋敝,生產落後,人民窮困,甚至比四十年代還要糟糕,公 社化後的農民,簡直成了不折不扣的奴隸。可報紙上還在繼續做著人民公社無比優越的宣傳,於是產生了一種被欺騙的感覺。以往的信仰,像土崖一樣,逐漸坍塌、 粉碎,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其次,年輕時,像當時大多數同學一樣,非常崇拜領袖人物,相信在他的領導下,社會將會很快地進步,人民一定會過上美滿幸福的日子。及至回到農村,親眼看到 的人們,卻是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終年過著飢寒交迫的日子,開始懷疑政策是否真的正確。等到「文化大革命」爆發後,一切為了領袖,一切以領袖的話為準則, 領袖成了光芒萬丈的神聖,到處都在呼喊萬歲、萬壽無疆、最最最紅的紅太陽,比封建帝王有過之而不及。記得孟子曾經說過:「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

到了二十世紀,居然被顛倒為君為貴,民為輕。搞起新的個人迷信,甚至超過封建帝王。這樣做,是不是與共和制走得太遠了?有時我在暗暗問著自己:「這個社會 裡,人民還究竟算不算人」?並且常常懷疑年輕時的盲目崇拜,覺得我們的社會,根本不是一種新的體制,在美麗的言詞後面,依然保留著封建時代的絕大多數成 分,某些地方甚至有所發揚光大!

再次,對於當時人們掛在嘴巴上的「革命」一詞,我也漸漸有了自己的詮釋。一個政權被推翻,另一個新政權建立起來,如果這個新政權比起舊政權的確好得多,認 為它是革命,倒也說得過去。反之,如果這個新政權並不比舊政權好,或者一樣,甚至更壞,那就不能叫做革命。所謂革命,亦即改革天命,改革廣大人民的命運。 爭鬥了幾十年,換來的卻是一個更加貧窮、更加不自由、更加不講理的社會,這樣的革命還有甚麼意義?它和歷史上的改朝換代簡直沒有任何分別!

每個晚上,當我拖著疲憊的腳步,帶著吸滿一腔的旱煙味,走出那間「四類分子」的專用房屋時,猛吸幾口冷氣,方才感到一絲暢快,雙手摸幾下臉頰,兩臂向四周 伸展著,頭腦終於靜了下來。直到這時,早把前幾年離開電廠時種種委屈丟棄一旁,有機會重新審視年輕時的許多觀點,覺得變化真是太大了。而且,更多的時候, 這種變化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巨大的手在暗中推動。三年來,我曾努力抗拒這種推動,效果總是不大,因為它的力量比我大得多。終於有一 天發現了它,這就是社會現實。在嚴酷的現實面前,一切動聽的說教,一切華麗的辭藻,一切騙人的把戲,都顯得蒼白無力,一文不值!

我於是覺悟了,新的思想漸漸滋生出來。在別人看來,也許這不叫新思想,是所謂「反動思想」。有時,自己也覺得奇怪,不免要問:「我真的反動嗎」?這問題的 確不好回答,看你站在什麼立場上。當革命變成假革命或者偽革命,甚至是暴政的代名詞時,與其有著相反的思想者,能叫做「反革命分子」嗎?這個問題,只有時 間和歷史才有資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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