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与流亡者

作者:苏晓康 发表:2010-04-11 1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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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围城」对话

●廖亦武的流浪、见证和渴望自由,康正果的清醒和有家难归,以及我的寂寞苦闷和看“东洋景”

「廖秃头」上了《纽约时报》——圈内人都这么叫他,在他自己笔下,那「光头」被「新新人类喂小姐」(他要去科隆朗读的一篇,还有一篇「农民皇帝」)于人海茫茫中瞅见,一个「挺深沉的老帅哥」,却像极了三级片里的男星——描摹底层苦难、浮世绘相,不慌不忙地掺进笑泪和幽默,是他的看家本领。记得有一位写了西方五百年文化史的大师说过:「在一个衰落了的文化中,最能发挥才能的主要是讽刺家。」

中国的马克吐温

纽约报刊上称赞廖秃头的作品,用的都是大词,你瞧这一段:「中国的廖亦武,在精神和文学这两个层次上,蛮可以跟下列巨匠称兄道弟:马克.吐温、杰克.伦敦、尼古拉.果戈理、乔治.奥维尔、佛朗西斯科.拉伯雷、普利摩.利瓦伊,他就像人生舞台的一名指挥,其职能又如杰出的醒世人——这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在开放社会因自由而沉睡,在封闭社会则因说破真相而遭罪……」(《纽约客》撰稿人Philip Gourevitch)

兰注销了他一个集子《赶尸人》,评介云:一本口述实录汇萃,内含二十七个罕闻的民间故事,别具风格地呈现那些被遗弃的底层百姓。廖亦武自己,也是一个被政府所压制的著名作家,他在「经济起飞」和「全球化」的新中国,沉入社会底层,恭敬、悲情而又挑战性地采访,从而写出边缘人的苦难。他持续十三年凭借深情和毅力寻访挖掘,依靠笔记和记忆从中整理出那些精彩的访谈,刻画出西方完全陌生的一个时代、地域和人民,及其非凡、凝重、难忘的肖像。

廖秃头自己却说得很直白:「纪录漫无边际的底层故事,中国人的泪和笑;中国人在一次又一次被强暴之后,如何从忍辱偷生到麻木不仁;中国人的生存秘诀,无耻,无奈,无耻到顽强……孤独中的我,写了三百多个和我同样孤独的底层人物。」(《别了,遥远的法兰克福》)

不过,我还是颇感慨西方人之识货,而廖亦武却被十三次拦截在国门内。这节骨眼上,恰逢上海维权人士冯正虎,在东京成田机场演过一幕九十天的真人版《幸福终点站》,于是有人给秃头出主意来了。下面才是本文想讲的话题,借钱锺书《围城》的意象,即那句法国谚语:「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让我们死在愿望里

友人建议秃头,“请成都的德领馆官员”送他入京上飞机,康正果闻讯斥为“馊主意”,并致电邮与廖,指出你无护照,人家如何“送”你?这是常识。

「如果你真不想在那地方待下去,你就只有选择流亡,肯定有国家接受你避难。但等你出来了,热闹的新闻事件过去了,媒体和其它捧你的人就很少再理会你了。苏晓康当年作为《河殇》的主要制作人,出来后到处被请去演讲,但采访和邀请的狂潮很快就随着新闻热点的变换而成为过去。这十几年来,晓康寂寞苦闷。在这么广阔的海外世界,大概只有我和很少几个人是可以与他通电话聊天的对象。

(秃头在“六四”屠杀后还真逃亡过。这次他“遥望”法兰克福勾起往事: “在一封后来被警方查获的友人通信里,我写道:背起行囊,在船头回望两岸的鹅卵石,这个该死的祖国已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我手里紧捏至南部边陲的火车票,包里藏着几本诗集,随后我被捕入狱,牵连二十余名地下诗人坐牢。”)《别了,遥远的法兰克福》

「你要知道,没工作,不通外语,在任何一个外国混下去都不好受,到时候自由会成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们是写书的人,只要书卖得好,读者喜欢,有读者不断写信谈他们的感想,就应觉得很满足了。得奖和受邀演讲之类的事,都有很多虚处。你受到世人的捧场,世人也拿你看了热闹,刚去世的塞灵格可谓异类得出奇,他就是偏不叫世人看他的热闹。他是《麦田守望者》的作者,该书从五十年代畅销,至今已成为美国的现代经典。但他出书后一直死守家乡,绝不接受任何媒体和学院的采访和褒奖,人越不出来,名声越大,书卖得越好……正果」

(“上帝他老人家在冥冥中告诫,你看你看,那么多的流亡作家,可他们失去了母语环境,只有写回忆录了。我说我就愿意写回忆录,或者不写作,就自由自在玩,或者在西方卖艺、扫大街、洗盘子。是共产党硬要我每天写,不知不觉就见证了现实和历史。我难受,太难受了。”)《别了,遥远的法兰克福》

二十年前秃头就曾神奇地预言过自己,他写了一首《大屠杀》:

中国人没有家了!谁都知道中国人没有家了!
家是一个温柔的愿望。让我们死在愿望里!

太荒唐的祖国,太不可靠的家

耶鲁大学中文讲师康正果,中文世界里最好的文评家,他称秃头从事一种「掏粪的事业」,他对廖亦武的诠释,也堪称一绝:「诗人头脑中原发的灾难想象力犹如铩羽的鹰隼堕入猪圈,一身的硬骨头受尽敲打,在被迫吞咽下污秽的生涯中,他练出了自己一介诗人的硬肠胃。在记录看守所非人待遇的《证词》一书中,廖亦武如是说:『猪毛出在猪身上。为了透彻准确地了解一种事物,你必须像苍蝇一般叮上去,嗡嗡声很讨厌,你得提防着吃巴掌。但你生来就是干这种脏活的,犹如远古的医生,通过尝人的粪便而知道时代的宿疾。』『见证人的胃,有时不是通过思想,而是通过牙齿、血、啃头去舔和咀嚼周围的人味,时尚记忆发酵过时记忆的馊味。』这既是残酷的自溺,也是坚韧的反刍,要见证生命和人性被『平庸恶』糟蹋到何种地步,一个人不得不脏了手伸进藩溷,去卑贱地干那种从污秽中洗涮出真实的工作。」

康正果不让廖亦武轻信盲动,是经验之谈。这里外两厢,他也曾吃尽苦头。二千年夏他回西安探亲,无端被国安局抓去审讯囚禁三天。二○○七年六月他探母病再次回国,顺便又去云南找廖亦武厮混几日,离滇不久,就紧急致廖:

「亦武:我本来十七日离开上海,但变生不测,已于昨夜飞回美国,半夜赶回家中。中共不倒,此生恐难返大陆了。六月十四日下午我从外返回上海我儿子的住宅,门口有两个陌生人迎面过来和我搭话,说是西安来的,想约我去宾馆谈话,说着就拽住我的胳膊,要拉我走,几乎形同绑架。我摆脱了他们,急按开单元大门的密码,闪身进去,把两个家伙关在了外面。

「上了我们五楼的房间,一关门,我就拨通上海美领馆的电话,和一位名叫莫莉莎的主管通了话,谈了我的紧急情况。在我通话期间,那两个不断在楼下按门铃,我不理,后来他们竟然进了楼门,上到五楼,在我家门外敲门达半小时之久,一直要我去跟他们谈话。我的原则是绝不接触,因为只要一谈话,就等于接受他们的审问。最后他们威胁说,五分钟以内不开门,他们就走了。我说你们走你们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半夜他们打来骚扰电话,说我下午的恶劣表现已造成严重的后果,我如果给脸不要脸,放过他们给我的机会,他们就要采取另外的手段了,说什么『走着瞧』云云……一个刚刚在你怂恿下重返家园访亲问友的愿望又被掐死了!正果匆匆」第二天康正果临时改票仓皇离境,美领馆的官员一直陪到他上飞机,恐生意外。

「非常愤怒!非常悲哀!

距你我上次见面,七年,再有一个七年,或两个七年,你我会咋样?
说不定没家的我,已路倒路埋了。
什么国,什么家,忘了吧,将与生俱来的噩梦忘了吧!!!亦武」

《苍山问》

我与亦武,只有里外张望,天各一方;但凭邮件相通,偶有互闻。

晓康:你还好么?老光棍我病了一场,看《西藏渡亡经》,归来,多日无语。写了一首歌,叫《苍山问》:

一股风追着一股风,
一个人爱着一个人。
苍山问,这是为什么?

一颗草压着一颗草,
一个鬼搂着一个鬼。
苍山问,这是为什么?

太老的风,太小的人,
太荒唐的祖国,太不可靠的家。
苍山问,这是为什么?

亦武:很久不联系了,你还在云南、因为「爱着一个女人」?迪庆那地方,真有个「香格里拉」?中国还有“世外桃源”吗?边陲还“天高皇帝远”吗?你往里钻,也该是比较舒心的,除了穷一点?

晓康

晓康:这是不得已。我对精英圈子已经厌倦了。要说赌博,我已经赌够了。还不如尽可能将自己扔出去。这是我的天地啊,可以在幻觉里改写自己,一次次蜕皮啊。当我离开,那儿的人们会一再说到一个叫老威的艺人,我的手艺在江湖上还算可以吧。有诗人说:你要改变你的语言,先得改变你的生活。我要说:在不自由的土地上,在专制加无赖的土地上,总还要去尝试自由的可能性,让人们晓得,有一种人可以这么生活。许多朋友在肯定我的文字的意义,可不一定懂得我是怎么活着。你呢?亦武。(这信也转给正果看看。)

亦武:你的天地里还有知己吗?咱先不管还有没有爱,你觉得周围还有懂你的人吗?当然,吹箫也是一种语言,不过太抽象了,你寻找受难的故事之后,嚼咽之后,再怎么办?我想你一直往山沟里钻,跟这有关系,可是,你还能回得来吗?我跟你说,我是回不到过去了,我已经丢掉了原来的一切,也没有什么人能沟通,因此越来越自闭,忧郁症也摆脱不了,你是不是也有点自闭?晓康

无论自不自闭,忧不忧郁,都得往前活呀!上天能给一个钻山沟的饭碗,算不错了。在江湖上,我的音乐方面的「知己」应该比文字方面多,一边喝酒一边吹打起来,把人家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如果有运气,还可趁热打铁,滚到一处,可第二天太阳升起,也许那股骚劲就过了,谁都不认识谁。我的文字简直就是一场恶梦!音乐和酒是我的逃跑方式,叫喊方式,祈祷方式,与最高的那个存在沟通的方式。晓康,我的朋友啊,人生就这样,好不好活都必须活,好不好死都必须死,看开点,对自己好点。

亦武

山沟、流浪、女儿

《地主的故事》,已请廖大姐寄一本给我。你的一切还算消停吗?非常挂念和担心你,你实在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悠着点儿——这话,就是当年我老婆老叨叨我的,我不理她,末了,把她给伤了。你的老婆也带着你的女儿走了。这个他妈的世道和人生!

晓康

晓康:书收到了吗?我的女儿前天刚好来成都,又是八年没见面,一下子令我不知所措。她是我坐牢那年生的,面对她「不负责任」的指控,我唯有像当年在法庭上,死皮赖脸以对。我已两婚过,如果为解除寂寞,找个女人过生活,就三婚吧。他妈的,今年我整五十岁,活得梦游一般,经历了大地震,尤其如此。你呢?我曾在两部纪录片里,先后看见你的形象,脸很瘦,但愿多吃点东西。

亦武:前几天就收到书了,装帧、印刷、纸张,都算是相当不错的,很象样。女儿几岁了?跟她妈妈不在成都,在哪儿?她妈妈没再嫁吗?你看,我的问题一大串,都是你的隐私和伤痛,你不想回答就别理它。这女孩是你唯一的骨血,但是,假如跟着她妈妈比跟着你更适宜她的成长,你也安心了。我不相信她会指责你,除非她妈妈教她,但是,你有你的魅力储存在历史里,你女儿长大了以后,她会为你这个父亲骄傲的。要紧的是,你要争取隔几年见这个女儿一面,不是为了让她知道你的存在,而是你要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的成长是否顺利。这是一个父亲的底线!你这么一直做,就对得起她了。儿女的成长、安危,大部分都在我们的掌控之外,那是上帝的事情,他们若能成人,也是他们自己的福气。想想无数葬身瓦砾的蜀中娇儿吧。我比你长几岁,也对儿子曾经的自生自灭,非常自责,可是上帝还是垂怜于我,没有把我儿子也给搭进来。这就是大恩大德了。找个肯跟你的女人,就算福气了,还结什么婚?你无归宿,也别要求人家跟你死磕。按照你已习惯的方式生活下去吧,那就是你的活法,不管任何人的干系。

晓康

晓康:我的个人生活就这样子,随波逐流。我没有能力去变化丝毫。有女人跟着已经算不错。人家觉得没安全感,要求结婚,就结;人家觉得结了也没安全感,要求离婚,就离。「心碎了」之类是通俗歌曲唱的,不是「记忆工作者」应该说的。流浪狗也需要有个窝呢。没窝,有一天路倒路埋,也可以嘛。我经常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威胁,也松不了绑,出不了国,大半生了,也没尝过自由的滋味。我坐牢时还年轻,血气方刚,脑子空白之际,还敢自杀。现在狡猾了,遇到迈不过去的坎,也祷告一把,不是求神为我做什么,指导什么,而是把这条狗命交给天(不像大多数民运或维权人士,大声疾呼,交给国际社会)。至于我的女儿,坐牢那年生的,十八岁了,我与她在一块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几十天。她还好。在吸收阳光雨露方面,肯定比她父亲好。有些沮丧。不应该。你我这种朋友,互相鼓励才是。
亦武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来源:《开放》四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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