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運動」點滴紀事(組圖)

發表:2010-10-15 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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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黃春秋》2009年第6期張鳴先生的文章《這個瘡疤揭不得》裡談到:「現在上了年紀的中國人,都經歷過很多政治運動。運動是什麼?運動就是嚴酷的政治鬥爭,你死我活,是自上而下營造的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怖……」「運動是一個劇場,一個可以活生生上演殺人、傷人、逼死人命的劇場」;「……掃蕩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運動是個絞肉機……」 對此,本人有強烈的同感。下面僅以我父母親的片斷遭遇,將當年某山區的「運動」略述一二,以饗讀者。

我的雙親是贛西北的普通民眾:父親解放前經商,解放後做財會工作,也務過農,為人正直厚道;母親會織布,善女紅,做豆腐、養豬,為人善良勤謹。憑著他們的勤勞能幹,在親友的幫助支持下,解放前三年造了一幢彼時彼地頗像樣的房子:佔地200平方米,窯磚砌牆,瓦蓋頂,兩進兩重含廚房、廁所共八間。這房子成了我家比較富裕的象徵,在那越窮越光榮、富裕是罪過的年代,我家便成了歷次「運動」光顧的對象。

解放後農村最初的運動叫「土改」,對全國五億多同胞劃分階級成份,劃出最革命、革命、不革命、反革命等次。我的家鄉是個窮鄉僻壤,憑著新造的房子與母親的外婆家定為地主(舅父是當地熱心辦學的開明之士,與我家關係很好),有人起勁地要把我家成份定為地主。

成為「地主」意味著什麼?首先是沒收所有家財房產(含生活必需品),接著是沒完沒了的殘酷鬥爭。農村常見的方法有:綁、跪、打、吊、墩、用地箕(晒穀子的農具)把人滾到裡面倒豎、冬天放冷水桶裡浸,頭上用冷水澆;有的用冷水浸後再用風車扇;有的用籮繩綁人唯恐不牢,把棕繩用水浸泡,在牆上打兩個孔,把濕繩套在人身上,穿過牆孔,再到牆的反面死勁拉、勒;更有甚者名曰「打土地公公」:地上打入一木樁,約二尺多高,被斗之人跪在樁旁,兩拇指用苧麻緊繫在樁上端,然後由一猛惡漢用斧頭從樁中間使勁劈入,被害人頃刻骨折……

「運動」的酷刑誰不怕?我母親的外婆、舅父就因交不出大量錢財而害怕酷刑,母子倆一夜間同時自盡,丟下舅母拖著五個未成年的孩子……在歷次運動中自抑的現象並不鮮見。我父母成天擔驚受怕,熬過一些時日,因田土數量未上檔(我家僅6畝田),「地主」成份暫未劃上,算是一場虛驚。

土改運動伴隨著「反霸」運動。當地有一個被定為「惡霸」的叫盧某某的人,躲藏起來了,隱秘難找。工作隊擺了一席酒宴請地方上較有名望之士,我父系其中之一。喝酒時不明就里,大家陪著小心吃喝。席畢,工作隊長發話:「在座者必須在10天內負責交出盧某某,否則拿你們是問!」大家嚇得目瞪口呆。我父因此精神失常一個多月,後多方療治才慢慢康復。

土改之後是複查運動,依然如此這般在心驚肉跳中熬過。

當時,我家靠打豆腐、養豬作為生計之一。打豆腐是賺不了幾個錢的,但用豆腐渣養豬就比較划算。說來真可憐,每天做豆腐賣,自家一塊豆腐都不捨得吃,只吃些鍋巴或豆渣。而每天都要免費供一巴箕(盛食品的篾器)豆腐給一農會主任,因害怕他們在運動中非難。後來,隨著四個女兒接二連三的出生,家裡經濟負擔更重了。母親憑著不摻假的好手藝,為當地一支駐軍製作布鞋。當時人們衣食短缺,做衣用布要用「布票」,記得有一年,每人只有1。8尺布票。為此,人們想方設法去外地購進棉花,幾乎家家戶戶的女人們都紡紗,但會織布的卻很少,我母親會這門手藝,織了幾十年的布,那種家織布很受歡迎,母親因此賺了些手工錢。可「運動」又來找茬了:要取締私人作坊。後來經人說情,協定每月交公10元,頂一個全勞力的貢獻(當時全勞力日值0。3元錢),方才罷休。

時光流到了1964年,那年春,鄉間又開始風聲鶴唳,有好心人到我母親耳邊絮語:「運動又要來了,又要升階級了!」隨之不久,社教工作隊進駐,大會小會接連不斷,被認為有問題的人家是不准參加會議的,鬥爭的恐怖又籠罩了山村,籠罩了我的家。

我每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總是不斷地祈禱家裡平安,一進家門總是看到在織布機上埋頭操作的母親臉上陰雲密佈,眼角耳邊掛著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懂事的乖乖女便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走路放輕腳步,說話不敢高聲……我深深地知道,那「運動」的幽靈又在遊蕩,母親又在那極度的恐怖中煎熬……(我長大了才從母親口中知道,父親因受不了多方的糾纏與煎熬,竟同母親商量過打算全家辭世)。

上蒼保佑--又過了一關!

轉眼到了1966年冬,「運動」更加瘋狂了--造神運動、上層的權力之爭攪亂了整個中國,而在農村,造反的人們緊盯的還是銀錢!還是利益!於是乎,一場自發的「繳銀」運動在我的家鄉驚天動地。造反派首先拿我家右鄰一地主遺孀--一個三寸金蓮、個頭1。5米的孤老太婆--開刀:不足30公斤重的身軀很輕易地被綁吊起來,繩子跨在屋樑上,吊上去,放下來,墩幾下,操作的人輕而易舉,婆婆卻受不住了,答應有銀元,在那在那,於是到指定地點果然挖到一罐,接著又墩,又挖到一點,如此循環往復,毫無生活來源的孤老婆子的一點積蓄被革命了,婆婆也氣息奄奄……

如此活劇,我父與左鄰的兩家鄉親被強迫「陪殺場」並被警告:如果不交出銀元,明天照此伺候!

我母親解放前就幫人織布,曾攢下30塊銀元,見此勢頭,趕緊全部交出。當時還受到表揚。誰知一轉眼,催逼更甚,口號震天響,大字報滿天飛,強令還要交銀元,否則另天批鬥伺候,就這樣鬧騰不休。

父親生性耿直,一生自尊自愛,哪堪受這般刑罰侮辱?是夜輾轉反側,無法安生,竟於第二天(1967年元旦)凌晨以死明志,辭塵而去……可憐我的正直勤勞善良無辜的父親就這樣被徹底捲進了「運動」絞肉機……

留下孤女寡母,論理,「運動」總不該再光顧了吧?可是不行啊,因為我家那房子還在;我兩個姐姐參加了工作,母親依然把一個家打理得比較光鮮。這樣的人家不當地主行嗎?

1968年10月,我高中畢業,回鄉務農。那時我家在老家居住的成員是:我外婆、母親、我和小外甥女。母女四代,真想不到「運動」 (後來才知道叫「清理階級隊伍」)又光顧了。11月一個月黑天高的夜晚,一夥人突然擂開我家大門湧入,依然是那句老話:要升地主!要交錢財!當時我母親被他們帶去會場批鬥,逼著要她交出艱辛勞動所得。凌晨我才眼巴巴盼回母親。此時家裡一共8間房子,只留一間廚房、丟出一條舊棉被給我們母女棲身過冬,其餘的房間(包括日用品與廁所)全部用封條加蓋公章封鎖!我們的活動空間就是廚房到廳堂到大門口。

這一封就封了一年多時間。其間,不允許我母親織布,強迫她參加體力勞動。文弱的母親難吞這口氣,經常發病,幾次昏死過去。我這個回鄉知青呢,則被迫與 「牛鬼蛇神」們一起指定為父親寫「交待」。此時的我義憤填膺,一點不畏懼他們的淫威。僅我所知,如實寫下了父親正直清白的一生,並多次向上申訴。不知是申訴有效,他們找不到茬呢,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我到現在還不明白,一年多後,封鎖解除了,我家的成份依然如故:小土地出租。只是一些被抄的物件不翼而飛了,我們也懶得去計較。

一個普通老百姓,就因為憑勤勞掙了一口飯吃,想讓日子過得順暢一點;就因為造了房子,講文明衛生,想日子過得光鮮一點;就因為刻意送女上學,想生活稍上檔次一點……竟然遭受了如此沒完沒了的縲紲,何況日子過得還是極其艱苦的:造房子後,家中負了債,一貧如洗,吃了幾年山芋當飯,大米也吃不上,吃的菜少鹽沒油;在大集體時期與大家一樣,我家在農村的成員都是飢腸轆轆,吃山芋根、豆稈稍、花草粥……那日子苦不堪言。我在學校讀書也經常挨餓,至今也忘不了那飢餓的滋味啊;我大姐上學時冬天穿著單薄的衣衫;我二姐在縣城讀書寒假步行一百多里路回家,成了一個冰人,餓得一進門就倒在母親懷裡,卻艱難地從口袋摸出2 元省下的鈔票交給母親……

母親受盡磨難,人性善良的光芒依然照耀著我們:當初在我家造反的一成員後來被人「咬」為「反革命」,佔用我家的一間空房子關押。我母親依然被嚇得心驚肉跳,並深表同情,還從窗口送上茶水供他解渴。此人也因此改了獸性,換了人心。其實,邪惡的一小撮也是可憐的被蠱惑者,沒有那種反常的政治氣候,沒有那麼多的「運動」,人心也不會那麼壞啊。

值得慶幸的是,受盡了欺凌與磨難,我們一家人做人的骨氣依舊,善良的本性依舊,父母親在那個極端惡劣的環境裡堅持培養四個女兒,使我們後來分別在省城、縣城的醫務、教育、商業、新聞工作崗位上服務社會,自食其力。母親年過九旬,早已苦盡甘來,過上了好日子。

回顧往事,「運動」之醜惡罄竹難書。當初儘管「運動」恐怖萬分,其實真正發難的也還是少數人。在我父親罹難之時,就有正義之士不畏株連,與邪惡抗爭,鄭重安葬吾父;在我母女被封鎖的第一天清晨,就有幾位老農登門為我母親呼冤;在被封鎖的日子裡,經常有親友送來珍貴萬分的食物……正是這生生不滅的人性鼓舞著我們戰勝萬惡的「運動」,活著、活著……

来源:炎黃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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