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記憶:從點名冊到大飢荒 (圖)

發表:2010-11-14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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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9月,我上了家鄉的中學。那時小學考初中三取一,當個中學生也挺不容易。第一次邁進這古老的校門,激動的心情可想而知。我被編在初一(4)班,學號排在第五。上課時,先生(那時小學稱老師,中學稱先生)一到教室,班長就喊:「立正!」全體同學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待先生行過禮,同學方可坐下。然後先生手持點名冊點起名來。接著就開始講課了。下課後,我出於好奇,翻開點名冊一看,發現在每一個學生的名字下面都有小字,類似古書中的批注。我當然首先注意自己名下的小字是「地自」二字,感到非常詫異。翻遍全班名字下的小字,只有蔡修明同學跟我一樣。我與他仔細推敲了一下,原來兩人家庭成分都是「地主兼自由職業」。這「地自」不就是家庭出身的簡稱嗎?再看看其他同學名下的小字,有「地」字的,有「富」字的,有「小土」的字,有「工」字的,有「工商」 的,有「小商」的,有「貧」的,有「中」字的,有「市貧」的,有「革干」的,有「商地」的,有「地商」的……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當時我不到十二歲,思想單純,如同一張白紙,先生又不加以解釋,我不知道點名冊裡隱藏著什麼奧妙玄機之類。還天真地認為先生教書,學生讀書,與家庭成分有何相干?

以後,我慢慢悟出了一點門道。這點名冊上每個名字下的小字,主要是提醒教師,關顧每個學生的家庭成分,做到心中有數。當有的先生叫到「工」「貧」之類的學生名字時,他的臉蛋上總帶著一絲微笑;當叫到「地」「富」之類的學生名字時,他的臉蛋便一下子沉了下來,甚至於出現了鄙夷的表情。當然也不全是如此。有的先生還是秉持有教無類、一視同仁的傳統信條。晚自習時,先生個別輔導則更有許多門道。對「工」「貧」之類的學生提出的問題,先生總是有求必應;對「地」「富」之類的學生提出的問題,先生愛理不理。我當時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先生對待學生有如此不同的態度?後來才知道,這是模範執行階級路線的表現。那些對待地富子弟與工農子弟有著天壤之別的教師,才是千正萬確的。1954年暑期,全省中學教師集中在杭州上天竺搞思想改造運動。出身於剝削階級、有各種歷史問題的教師心有餘悸,只怕扣上同情剝削階級子女的帽子,對自己不利;於是他們對待學生寧左勿右,這才是最安全的作為——飯碗畢竟是最重要的。

第一學期,班幹部照例是班主任指派的。我本想,他們肯定都是學習成績優秀、道德品質高尚,且有一定組織能力的學生。以後我才慢慢發現,班幹部的首要條件,家庭出身必須「苗紅根正」,絕非來自剝削階級家庭。特別是班長、團支部書記一定是革干、工人或貧下中農的子弟。我慢慢懂得,剝削階級子女一進中學大門,便打入了另冊。接著是爭取入團的問題。班主任說了,要當革命接班人,就必須加入革命的組織。共青團(當時稱青年團)是共產黨的後備力量,作為年輕人要想上進,唯有入團一途。校領導說了,剝削階級出身的學生要想入團,必須叛變本階級立場,方可加入。當時學校裡樹立了一個典型。她的父親是資本家。在「三反」「五反」運動中,此人帶頭揭發其父的「不法」行為,其母怕得要死,嚇得要命,便投井自盡了。她下狠心切斷與剝削階級家庭的一切聯繫,隻身搬進校內女生宿舍。因此入了團,並任學生會文娛部長,以後考上大學,成為背叛剝削階級家庭的模範人物。

學期開始還要評定人民助學金。那些家庭經濟條件較差的學生先要填表格。除了家庭收入狀況外,家庭成分一欄尤其重要。如果是工人、貧下中農的家庭,當然是享受人民助學金的對象;要是地富子弟,他們家長不是人民的範圍,即使最困難,也享受不了人民助學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班有一個地主家庭出身的學生,父親是人民的敵人,在青海勞動改造,母親沒有工作,兄弟姐妹共有四人。他是絕對享受不到人民助學金的。幸好他有一個好心的舅舅,每月從上海寄來12元錢生活費,維持一家人的日常生活。他對我說,家中每天都是三頓稀飯就咸菜;一到校,肚子就空蕩蕩的。難怪他當時給我的印象是瘦弱的身材菜色的臉。

我們每一個學期都要評選「三好生」。首先必須政治思想好。作為剝削階級出身的子女,想要當「三好生」,必須與反動家庭劃清階級界線。我班有一名女生,她的父親跑到臺灣去了,屬於「人還在、心不死」的一類。她想:「我怎麼能劃清與反動父親的界線呢?」突然該生靈機一動,下個狠心,當眾將自己的右手食指咬破,在白紙上寫血書:「我決心與反動父親一刀兩段,跟定共產黨幹一輩子革命!」儘管她學習成績優秀,體育能達標,就是政治思想卡住了。組織認為,她寫血書只是一時衝動的表面行為。思想改造對於反動家庭的子女來說是長期的、曲折的、複雜的,甚至是脫胎換骨的一場革命,不是一事一時能奏效的。三好生當然沒有她的份。因此,她哭了好幾天。

要命的是升學考試。解放以來,學校從不公布升學考試成績(1979年以後才有所改變),考生都蒙在鼓裡。我是以第一名的成績(家母在該校當職員,內部打聽到的)考上中學的;但到1957年考高中,卻名落孫山。「初綻花遭劈面雨,開航船遇打頭風」。我大哭了一場,感到非常委曲。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大挫折。當時家母已被迫退職,家父跑到教導主任處瞭解情況,答覆是成績不佳。我對此一直表示不服。四十年以後,我與班主任交談,他明白無誤地告訴我:「當時上頭有政策,像你們一類地富子弟是不能進高一級學校的。」1954年時,大批工農子弟還沒有來得及上中學讀書,地富子弟尚可充數;三年後,特別是反右派鬥爭後,階級鬥爭的形勢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剝削階級家庭的子女連初中也上不去了。我們平等受教育的權利,就這樣被殘酷地剝奪了。而那些家庭成分好的學生卻堂而皇之地上了高中,最終登上了大學的殿堂。這就叫「學校的大門永遠向著工農子弟開放」。

就是上了大學的學生,又分三六九等。工人、革干、貧下中農,且社會關係清白者可上北大、清華等高校;中農、小土地、小商之類只能上一般大學。在一次初中同學會上,一個上了一般大學的同學道出了內情。他的家庭成分是「下中農」,但父親做過地主的「狗腿子」。儘管他讀書成績不錯,卻不能上重點大學。在偶然的機會裡,他看見了自己的檔案。其中明白無誤地寫道:「經過政審,該生可以在一般高等院校就讀。」

過了兩年,儘管我還不到十七歲,卻有點少年老成,知道自己再在家鄉待下去就是死路一條。1959年七月,便毅然決然打起背囊,跟隨與我命運相同的人,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千里迢迢奔赴大西北,去尋找活路。那裡地廣人稀,正在搞大建設,需要人材,對階級路線沒有這麼多的講究。家父正在蘭州的一所大學裡教書,他成天埋在故紙堆裡,對於我的一切都還蒙在鼓裡。打開寓所的門見到了我,劈頭就問:「你幹什麼來了?」待我將來龍去脈講清楚,他才將我帶到高考報名處,以同等學歷的資格參加考試,還被高等學校錄取,開始了全新的學習生活。

哪裡曉得,才擺脫了點名冊的陰影,卻又遇上了所謂「三年自然災害」的非常時期。我親歷了西北大飢荒,嘗夠了餓肚子的滋味,目睹了餓殍遍地的景象,才讀懂了 「一窮二白」的中國。剛到蘭州,父親領我上一家飯店吃飯,桌上擺著一碗韭薹、一隻雜糧饅頭,連湯都沒有,令來自江南小康人家的我怎麼下嚥?以後才明白,在當時的條件下,這是最好的吃食。

到了自己就讀學校的學生食堂,開始領略了什麼叫飢餓。每頓飯除了三兩光景的雜糧饃饃外,就是一碗湯菜,裡面飄著幾片甜菜葉子,還能照見自己的影子。吃了幾頓後,肚子裡的油水耗盡了,飢餓感便油然而生。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小夥子,竟然成天飢腸轆轆,頭昏目眩,腳踝浮腫,邁不開步子。那時正遇上國慶十週年,報刊上長篇累牘地宣傳「三面紅旗」的巨大勝利,工農業生產取得的「豐功偉績」,藉以反擊右傾機會主義的「讕言」。記得我們遊行時,嘴裡唱著「棉如山,糧如海」的歌曲,卻無法走完四五里路。大家回來時已腿腳酸軟,筋疲力盡;還得批鬥一位「右傾」老師,為的是他說了一句「碗裡只有七根麵條」的大實話。

我還遇到了更糟的事。有一天早餐打飯的時候,我摸了一下錢包,發現飯票不翼而飛。我只好向夥管部門預支了下月的飯票,吃飯更要勒緊褲腰帶了。事後才發現,想不到做小偷的卻是平素與我要好的同學。他竟動起了損人利己、傷天害理的歪腦筋。這位前志願軍師偵察參謀趁我深更半夜睡熟的時候,將我的飯票掏走,滿足了他的胃口,這下可苦了我的肚子,餓得我幾次眼冒金星,昏死了過去。而這個同學還偷了食堂裡的饃饃,被記過處分,於是離開了學校。聽說他以後淪為流竄作案的罪犯,鋃鐺入獄,不知下落。

然而比起葉明恕先生來,我還算是幸運的。他是著名語言學家黎錦熙教授門下的研究生,個頭不高,但很精幹。先生的神奇之處是將枯燥乏味的語法課講活了。課堂趣味橫生且井井有條。只因為他平素一心埋頭業務,鑽在他的小房子裡備課寫文章忙到深夜,領導認定他走「白專道路」,一紙令下便發配他去學校農場勞動。當時一般人都吃不飽,農場裡條件則更糟;加上勞動強度大,他的身體日見消瘦。有一天傍晚下工時,這位才華橫溢年僅三十歲的福建小夥,一頭栽倒在地埂邊再沒有起來。事後我才知道,葉先生還沒有結婚,他的未婚妻聽到這個噩耗將會如何……

儘管學校裡學生的糧食定量每月一度只有20斤(包括層層盤剝),2小兩油(舊制16兩一斤),儘管我們也吃過玉米芯、柳樹葉之類代食品;但比起最底層的農民來,我們不知道好多少!當時甘肅農村許多人民公社的社員每天只供應連皮帶殼的「原糧」二小兩,同時還須參加各種各樣繁重的集體勞動,忍飢挨餓的悲慘情景可想而知。西北黃土高原到處是童山禿嶺、成片的鹽鹼地,野菜草根是最好的食品。肚子空空,社員們只好以榆樹皮、柳樹葉充飢。但吃下去以後卻拉不下來,其痛苦之狀不可言傳。我見過許多皮包骨頭、衣衫襤褸的飢民,除了眨動的眼睛以外,幾乎與骷髏一樣。有許多飢民死了以後無法埋葬,因為他的家人也奄奄一息,哪有力氣掩埋親屬?

於是鳩形鵠面的飢民,只好成群結隊去城市討飯。當時飯店裡乞丐比食客多得多,發生搶飯現象,乃司空見慣。在沿途鐵路線上,到處是逃荒的災民。他們乘客車沒錢購票,只好趴在貨車頂上。寒冬臘月遇上零下幾十度的嚴寒,有多少飢民被活活凍死。我幾回回親眼看見鐵路工人從火車頂上扔下不計其數的僵硬屍體。這種場景真是慘不忍睹!甘肅有個通渭縣,餓死了三分之一差不多,甚至出現了人相食的慘案。當時甘肅共有1400萬人口,「非正常死亡」人口就有一百多萬,全國的情形就可想而知。要知道「非正常死亡」的人大多是生產糧食的農民! 1962年,農業生產有了明顯好轉。夏天麥收還沒有等開鐮收割,那些迫不及待的飢民就偷偷地捋下麥穗裡的顆粒往自己的嘴裡送,肚子裝飽了嘴裡還想吃,最終活活脹死!

這種苦難一直持續了三年多。民以食為天。隨著光陰的流逝,多少往事都已忘卻;唯獨飢餓的歲月,許多人還刻骨銘心。七十年代頭幾年,農村大搞憶苦思甜。所謂憶苦者,是憶舊社會之苦;所謂思甜者,是思新社會之甜。當時還流傳著這樣一則笑話:領導讓貧農王小二上臺憶苦思甜,他先憶了民國十八年的苦;說著說著不覺漏了嘴,竟憶起1960年的苦。「那叫實實在在的苦啊,連草根樹皮都吃得完完的!哪有咱社員的活命?」台下喊起了「打倒王小二」的口號,他才摸摸光腦殼恍然大悟地笑了。事後這個貧下中農社員差點被打成「階級異己分子」,幸好他是八輩子苦大仇深的獨苗苗。

来源:炎黃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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